余未人老师是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顾问、中国传统村落保护研究中心学术委员会委员、首届省管专家,贵州文史研究馆馆员。她不仅在贵州民族民间艺术研究领域颇有建树,还出版了十余部个人作品,如《我的百年家族记忆》《远古英雄亚鲁王》等。在之前推出的专访“访余未人先生”中,想必大家对她本人和她的艺术感悟也有了一定的认识和了解。
相关链接:
今天起,我们将推出余未人作品《我的百年家族记忆》的节选,书中记录了一个世纪以来家族的兴衰荣辱,从一个个感性、生动的个人“小”历史,汇成一个时代、社会的“大”历史,从作者笔墨间体味人生的真谛,感受历史的变迁。
我想追溯自己祖辈的命运,想越过教科书中从小为我们划定的圈子,透过祖辈们每一个个体亲历的生活,那些时光隧道中的几个个体标本,零零散散的碎片,还有大时代中一个个小人物的命运,去探寻对家国历史更真实、生动的诠释。
——余未人
乡间女子的“奇事”
我小时候听奶奶滕銮说起的江西横峰县莲荷乡下,还是一首首田园牧歌:“荷花开了一大片,有种清甜的味道。蝉在河边的树上唱着‘配钥匙,配钥匙’……”“割禾的日子要烧巴掌厚的肥肉给长工吃,一口一流油。”“我亲眼看到有个长工抓几个偷油婆,用竹签子穿了,在油灯上烧着吃,说是好香哩!他还要我尝,我没敢……”
滕銮作为家中八个弟弟的长姐,她从小就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因不忧衣食,就特别不懂得稼穑之艰辛。乡间每个季节的农事,在她眼里就是一连串的节日民俗游戏。她包着小脚,虽曾不止一次悄悄将其“解放”,却无奈为时已晚,所以双脚虽非三寸金莲,还是形如粽子。
滕銮在家时,曾跟着弟弟们读过私塾。她生性自由讨厌背书,却又对书籍和文字有一种本能的渴望,似乎文字比身边的一切都更加高贵有趣,只有它能够给自己带来种种美丽的梦幻。她不安分于乡间平淡的日子而向往新鲜,向往自己只是听说而没有见过的“城里”。出嫁时,她依例得到田产数十石以及老房屋几间的陪嫁。她并不在乎有“下嫁”意味的婚姻。她毫不在意丈夫家道渐衰的现状,而心仪于斯文帅气、知书达理的丈夫。婚后,她对自己的小家庭看得比田产重要得多,田产交给小叔,仿佛就与自己全无干系了。
丈夫远在南昌。滕銮在家乡生下一个女儿,这给她寂寞的乡间生活带来极大的快乐。但女儿却在出生不久就患病,多方求医终于不治。眼见着亲生骨肉夭亡,自己束手无策,平日里最能干能说的婆婆辈人和妯娌们也都毫无办法,滕銮心里对乡村完全失望了。她苦闷而无处诉说。昼思夜想多番考虑,她决定舍弃乡间的一切而前往南昌随丈夫住家。到南昌后,她成了一个无牵无挂的自由人。
在南昌的生活颇为拮据,但夫君在她失去女儿后,不住地安慰她,为她展现的未来是一幅天堂般的图画。滕銮觉得,那些故事过去在戏文里没听过,在戏台上也没见过。夫君怎么会懂得那么多?她渐渐明白,要能够懂得夫君所做的事,就必须懂得他读的书;要懂得他读的书,就必须进学堂。这与她在莲荷乡下所接受的“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信条天差地别。在乡下,她比同龄人见多识广,听父亲说过北京、西安,说过紫禁城、金銮殿,还有汽车、火车、轮船。滕銮听着,仿佛自己的一只脚都踏进北京城了!到了南昌オ恍然明白,自己从头到脚都是个莲荷人,从莲荷到南昌,一举一动一招一式,要学的东西太多了!
从私塾演变而成的小学堂增加了新知识的学习,但科举旧塾的烙印深深,很难抹去。一九O八年,上海《图画日报》刊载过一则调侃私塾先生的小故事:把电灯当做“鬼火”,彻夜不敢入睡;把法国启蒙思想家孟德斯鸠当做曹操(字孟德),等等。但小学堂依然是传播新知的最佳场所。
滕銮上过私塾,识字是没问题的;可真要进学堂,自己已经二十出头了,还能把书读出来吗?
丈夫全力鼓励她进学堂,并到女子小学堂为她报名,要求插班上高小。校长疑惑地问:她能读下来吗?余秀萼说:她考不出来,你拿我是问!
有了丈夫做后盾,二十出头的滕銮打破种种顾虑,上了高小;而丈夫的名誉担保,在她眼里比自己的名声重要得多。
真进了学堂,她发现在小学堂读书比私塾有趣多了。老师古今中外天文地理什么都懂,还常常说起南昌街头巷尾发生的种种怪事和弊端;不像私塾先生只是板着面孔叫大家背书习字,身边的种种事情仿佛与自己毫无关系。可她在小学堂与年幼的同学们站在一起,就像老姐和小妹妹,很不自在。下课后,同学们跳绳踢毽,她也心痒痒的;可一双小脚不争气,怎么也赶不上人家。自己又有家事拖累,和小同学们没法比。
两年后她终于毕业了,拿到了一张盖着官印的小学堂毕业文凭。滕銮在当时江西的乡下,算得是个女性文化人了。她拿到这张文凭的最大收获,是眼界开阔了。她渐渐明白,天下绝不只是莲荷、麻车源、南昌,还有上海、北京,再往外走,漂洋过海,还有大洋以外许许多多自己闻所未闻的城市,闻所未闻的说洋腔、穿洋装的人物。
余秀尊的好友欧阳豪说:嫂子是个“奇女子”呢,花两年工夫做了件“奇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