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著有《字说》的王安石曾对苏东坡解“坡”字,“从土从皮”,“坡乃土之皮”。东坡对曰:“如相公所言,‘滑’乃‘水之骨’也。”类似的故事还有一些,被晚明冯梦龙编撰集结在《警世通言》第三卷《王安石三难苏学士》里。这“三难”里,苏神被赞为天人,“天资高妙,过目成诵,出口成章。有李太白之风流,胜曹子建之敏捷。”然而,却终归是落败的一方。
而这个段子还有王安石是先说“波乃水之皮”的版本,从“水之皮”到“水之骨”,好像更可信的样子。然而说是“坡”字,巧妙地把苏神苏东坡拉进故事里,更喜闻乐见。不过,无论“坡”还是“波”的版本,大抵来路不明,都是民间戏言。
不过,细细想来,却又不明觉厉,所谓“民间”大抵并不是真正的民间。“水之骨”这样的段子,又绝非一般吃瓜群众能发明,必然都是饱学文士编发朋友圈传播开来的。偶一为之,让人哂笑而已,但长此以往,乃至别有用心,渐成风潮,那对于王安石形象的扭曲是不可估量的。
我们以“夕餐秋菊之落英”这一“宋以来谈艺一公案”(钱钟书语)为例,详细考察其中的王安石形象。
王安石《残菊》诗云:“黄昏风雨打园林,残菊飘零满地金。擸(là,折)得一枝犹好在,可怜公子惜花心。”其中第二句写黄色菊花谢落满地的情景,但一般而言菊花并不会花落满地,正所谓“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图源:长顺县融媒体中心
不过,据说,也有落花的菊花品种,或者像《王安石三难苏学士》里所说那样,黄州的菊花就会凋谢零落?
然而即便真有落花的菊花品种或者真有菊花落花的地域,王安石就可以那样写吗?
反过来思考,真没有落花的菊花品种或者完全没有菊花落花的地域,王安石就不可以那样写吗?
这还真是个问题。
南宋李壁《王荆文公诗笺注》卷四八《残菊》之“残菊飘零满地金”注解说:
欧公笑曰:“百花尽落,独菊枝上枯耳。”戏赋:“秋英不比春花落,为报诗人仔细看!”荆公曰:“是定不知《楚辞》‘夕餐秋菊之落英’,欧九不学之过也!落英指衰落。”《西清诗话》云:“落,始也。”窃疑小说谬,不为信。
这段话的大致意思是,王安石与欧阳修论诗,欧阳修看到王安石的诗句说,菊花是枯而不落的,大诗人您没有考虑周详。王安石引用《楚辞》“夕餐秋菊之落英”为自己辩护,并讥讽欧阳修没有学问。
文段最后,李壁说:“窃疑小说谬,不为信。”是认定这以上的说法只是小道消息,绝对不可信,从中可见李壁对于王安石的极力维护。而李壁又非同常人,他是以宰相的身份为王安石的诗歌作注解的,他的态度极有可能代表了当时官方对于王安石的立场。
而极有可能代表官方立场的《王荆文公诗笺注》里,还要专门驳斥这样的“小说”,反观可知此种“小说”的流传之广,影响之大。
欧、王论诗,这当然只是个段子。
而这样的段子又怎么能少得了苏东坡。于是,据说南宋曾慥《高斋诗话》载曰:
荆公诗:“黄昏风雨暝园林,残菊飘零满地金。”子瞻跋云:“秋英不比春花落,说与诗人子细看。”盖为菊无落英故也。荆公云:“苏子瞻读《楚词》不熟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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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故事,王安石的对手从欧阳修又变成了苏轼苏子瞻,但王安石一直在那里,被诉说,被解读,被重塑。虽然故事并不可信——南宋胡仔《苕溪渔隐诗话》便指出,遍寻欧阳修、苏轼诗集,并无“秋英不比春花落,为报诗人子细看”的诗句——欧、苏本人的诗集均未收录,子虚乌有,胡仔还是很认真的。但认真的人并不多,关于王安石《残菊》诗论争这样的故事很有市场,后来也收在《警世通言》第三卷《王安石三难苏学士》里。
这样的故事,表面上看是谈诗论文,文人雅趣,没有什么杀伤力,但故事定向传播的效果,却是反对王安石的新学,并固化王安石偏执、狂妄的个性,在日积月累中制造王安石。
以上所引的“诗话”,大都是南宋文人的记载。其实,对于王安石的制造,起于王安石本人在世的时代。
王安石的当世反对者很多,比如熙丰变法期间(一般认为自熙宁二年公元1069年开始,至元丰八年公元1085年宋神宗去世为止),反对王安石变法的领军人物、代表人物有韩琦、富弼、文彦博、欧阳修、司马光、唐介、赵抃、范镇、吕公弼、吕公著、冯京、孙固、陈荐、范百禄、韩维、宋敏求、苏轼、苏辙等等,这些名公钜卿,也都是一时俊杰,风流人物,甚至不乏文坛领袖。既然作为政敌,他们对于王安石进行坚决斗争,“政治流言”自然可以被视为合情合理的有效手段。
针对王安石的政治流言,最著名的就是“三不足”说。“三不足”有四五种版本,但一般认为是说:“天变不足惧,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现有史料并不能证明王安石说过这样或类似的话,但自司马光、苏轼起,不断有朝臣、文人指称王安石有这样的政治主张,有这样的主观意识,有这样的行为在大力实施。至南宋,官方已完全认定“三不足”说系王安石所言,并且危害巨大。宋理宗淳祐元年(公元1241年),王安石去世155年后,终因“三不足”之说被从祭奠孔子的文庙中黜落,不再从祀圣人孔子。
“三不足”之类的政治流言,用语极为醒目鲜明,假借名人言论,内置定性结论,往往会形成传播效应、共鸣效应,乃至轰动效应。又加上一些文人有意识地加以记载、加工,并进行再传播,形成更长效、更深层次地“表达”。比如仅北宋时期文人小说参与制造王安石的就有林希《林氏野史》、苏辙《龙川略志》、魏泰《东轩笔录》、高晦叟《珍席放谈》、邵伯温《邵氏闻见录》等等。这些笔记小说成书后再经子弟、门人流布,在文士中形成潮流,渐趋影响学林,虽也有正面叙说在内,但仍逐渐加剧了对于王安石的负面传播乃至污名化。
王安石像。图源:江西抚州王安石纪念馆
司马光《涑水记闻》记载王安石的亲弟弟王安国反对新法,大致极有“众叛亲离”的况味在。司马光《涑水记闻》载曰:
安石弟安国,每憎他兄所为误国。
安国为西京国子监教授,颇溺声色。时安石为相,以书戒安国道:“宜放郑声。”安国回书与安石道:“亦愿兄远佞人也。”
安国又尝力谏安石。言:“天下不乐新法,皆归咎于兄。恐为家祸,宜速罢之。”安石不听。安国泣于影堂前道:“是吾家灭门矣!”
比司马光《涑水记闻》等而下之的还有。邵博《邵氏闻见后录》载曰:“傅献简公云:‘王荆公之生也,有貛(huān,同‘獾’)入其室,俄失所在,故小字貛郎。’”这是把王安石的乳名也翻出来说事了,还神叨叨地“俄失所在”,暗示王安石是那只獾幻化所生的?这样的事情,谁人得见,何人传说,比王安石还小三岁的傅献简公傅尧俞何从得知?
知微见著,由小见大。早在冯梦龙《警世通言·王安石三难苏学士》之前,元代杂剧《苏子瞻醉写赤壁赋》《苏子瞻风雪贬黄州》《花间四友东坡梦》里,“贬王褒苏”的思想得到确立,与苏神“坡仙”对立的王安石成了舞台上的“奸相”。相比较而言,大约是物极必反的逆向思维使然,总是被说不好,偏偏也就有人会说好,冯梦龙笔下“三难苏学士”的王安石反倒显得是“好人”多了,但也是被塑造的文学形象。
因此,“‘坡’乃‘土之皮’”“‘滑’乃‘水之骨’”,原来就是个段子。原来,却不仅仅就是个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