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荣芳园,蝉啸珍木。”夏蝉长歌,娇艳的木槿花盛开,在晨曦中灿灿如同星辰,明媚如同笑脸……如此清夏,真的“可以居高明,可以远眺望,可以升山陵,可以处台榭”,“晴山翠远而四合,暮江碧流而一色。”登高望远,歌以咏志,让人流连忘返。这李白《夏日诸从弟登汝州龙兴阁序》开篇所点明的木槿花,也是代表性的绚烂夏花,而且花期很长,在有些地域可以缠缠绵绵开到秋深。
木槿花最早写进诗歌里,见于《诗经·郑风·有女同车》,用的是“舜华”“舜英”的名目。《郑风·有女同车》诗曰: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诗经的时代,乘车是超级庄严的大事,必须按照礼制进行,文献里没有男女“同车”的记载,考古发掘、出土文物也不支持这样的情况,何况那个时代还“男女授受不亲”呢。但自古娶亲便有“亲迎”之礼,这“有女同车”“有女同行”的场景可能会出现在迎亲的欢乐日子里。因此,这诗里被歌颂赞美的女子“孟姜”,应当就是歌者的美丽新娘子。情人眼里,你是最美啊,这位木槿花一样美丽的新娘,体态轻盈,礼服盛装,佩玉珍贵,娴雅大方,品德高尚。
“舜,木槿也。”古人的解释是正确的,但这个“舜”的本字应该写作“蕣”,原先是带有“艹”字头的。东汉许慎《说文解字》收录有“蕣”字,解释说,“蕣,木堇,朝华暮落者。从艸,舜声。《诗》曰:‘颜如蕣华。’”也就是说,按照识文断字方面权威专家许慎的意见,《郑风·有女同车》“颜如舜华”“颜如舜英”里的“舜”字原应该是“蕣”字,大致是为减省而写成了“舜”。然而许慎的解说里,强调木槿花“朝华暮落”,是说就单独一朵木槿花而言,清晨美丽绽放,到傍晚就会凋落了。这虽然是自然的事实,但这显然不是《郑风·有女同车》歌者的甜蜜情意啊。
而后世的文人作赋写诗,渐渐把对于美丽木槿花的感受集中在生死无常、红颜易老、世事变幻、功业难成的喟叹上。
三国时期魏国阮籍《咏怀·其五十三》有云:“自然有成理,生死道无常……不见日夕华,翩翩飞路旁。”《咏怀·其七十一》有曰:“木槿荣丘墓,煌煌有光色。白日颓林中,翩翩零路侧。”《咏怀·其八十二》亦云:“墓前荧荧者,木槿耀朱华。荣好未终朝,连飚陨其葩。”阮籍把木槿花称为“日夕华”,瞬间美丽,只在朝夕之间,这是浩叹人生苦短;阮籍又将木槿花直接与坟墓联系起来,说“木槿荣丘墓”“墓前荧荧者”,表达的是其向死而生的自然生死观,具有强烈的生命意识。西晋郭璞《游仙诗十九首·其七》有云:“舜荣不终朝,蜉蝣岂见夕。”这样的表述,与阮籍的歌咏是一致的。
但晋代著名的赋作里,对于木槿花是赞美有加的,实则关注推崇的是木槿的旺盛生命力,让人惊艳不已。比如,西晋傅咸《舜华赋》“佳其日新之美”,是说木槿花每天都有新鲜的花朵绽放,生生不息,令人赞叹。又夸赞木槿花的美艳,“红葩紫蒂,翠叶素茎。含晖吐曜,烂若列星。朝阳照灼以舒晖,逸藻采粲而光明。”又如,西晋夏侯湛《朝华赋》有曰:“皎日升而朝华,元景逝而夕零。逮明晨而繁沸,若静夜之众星。长茎攒起,柔条列布。濯灵柯于时雨,滋逸采于丰露。灼煌煌以炜炜,独崇朝而达暮。”这些文句,非常突出地描摹木槿花之美在于其明亮星辰一样绚烂,在于其给人以光彩夺目的美感,这应当就是真正的“明艳”无双。
唐代李白《咏槿》诗云:
园花笑芳年,池草艳春色。
犹不如槿花,婵娟玉阶侧。
芬荣何夭促,零落在瞬息。
岂若琼树枝,终岁长翕赩。
其实,李白这首诗也不是真的在夸木槿花。他是说,园花、池草“犹不如”木槿花,还比不上木槿花;但木槿花却又“瞬息”零落,生命短暂,是远远比不上翕(xī)赩(xì)的“琼树枝”的,因为这玉树琼枝可以终年葱青盛郁。
唐代刘庭琦《咏木槿树题武进文明府厅》诗云:“物情良可见,人事不胜悲。莫恃朝荣好,君看暮落时。”唐代刘驾《励志》诗有曰:“后园植木槿,月照无余英。及时立功德,身后犹光明。”这两首诗的诗意很像是大家熟悉的那首汉乐府《长歌行》,“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唐代皇甫曾《张苍见访郊居作》有云:“秋心自惜江蓠晚,世事方看木槿荣。”这诗句很有朝不保夕、世事变幻莫测的悲凉,而所谓“秋心”,大概说的就是一个“愁”字,是“秋心”二字合起来。这些唐诗写木槿花,说的是人生、奋斗、愁苦、悲凉,感慨万端,已经完全隔离了《郑风·有女同车》的情情爱爱。
而以平常平淡心绪写到木槿花的,唐代王维《积雨辋川庄作》有精彩表达,其诗有云:“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王维这句“山中习静观朝槿”还是从木槿花“朝开暮落”特性落笔的,但其心境是“静”与“清”的,清清静静,只是云卷云舒凭风去,花开花落任自由。
白居易《和微之叹槿花》诗曰:
朝荣殊可惜,暮落实堪嗟。
若向花中比,犹应胜眼花。
白居易的挚友元稹字“微之”,这首诗是白居易写给元稹的和诗。大约元稹的原诗是很悲苦的,白居易便客串了一把段子手,以幽默搞笑来劝慰好友。白居易这首诗的后两句翻译成大白话是说,这木槿花可可爱爱,如果非要拿众花相比较,那总是胜过我们的这老眼昏“花”啊!呵呵呵,有这样的好诗友,真是暖心。
唐代薛能《寄题巨源禅师》诗云:
风雨禅思外,应残木槿花。
何年别乡土,一衲代袈裟。
日气侵瓶暖,雷声动枕斜。
还当扫楼影,天晚自煎茶。
这是薛能寄赠友人巨源禅师的诗作,细腻描绘想象中的巨源禅师的日常生活场景,虽有风雨、雷声,但终归洒扫自如,煎茶清心。而诗中的木槿花形象尤其鲜明生动,“风雨”“应残木槿花”,与想象中的巨源禅师的形象“一衲代袈裟”是相互生发、相映生辉的。
薛能《寄题巨源禅师》诗的最后说“天晚自煎茶”,而木槿的叶子、花朵也都是可以作茶饮的,我们虽然不能确定巨源禅师制作的茶饮来自木槿叶、木槿花,但木槿叶、木槿花制作饮品是有明确记载的。宋代黄庭坚有诗句说,“吾闻调羹槿,异味及枌榆。”宋代罗愿《尔雅翼》载曰:“木槿作饮,令人得瞑,与榆同功。其花,用作汤代茗,可以治风。然茗令人不睡,木槿令人睡,为异尔。”也就是说,用木槿叶、木槿花做成的汤,会有安眠的功效,或许也有安神的作用,与榆树叶、榆钱一致,与茶叶相反。
而木槿的嫩叶古人也是用来做菜吃的,甚至木槿的树皮也是古人救荒的食物。所以,木槿树是古人重要的经济树种,先民们对于木槿的热爱是淳朴而又热烈的。也正是以这样的生活体验为基础,《诗经·郑风·有女同车》里才会以这最明艳美丽的木槿花来献歌礼赞娇美新娘,“颜如舜华”“颜如舜英”,而这样蜜意柔情的吟唱,是真真正正的“秀色可餐”啊!
图片拍摄:孙秀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