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禹锡的《秋词二首·其一》大家是很熟悉的，多个版本的《语文》教材里都选有这首诗，很多人是可以张口就能背诵的。刘禹锡《秋词二首·其一》诗云：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人们喜爱这首诗，大都是因为它唱的是反调，一反自古以来悲秋的寂寂寥寥情绪，给人以昂然向上的感觉，仿佛有一种壮志豪情在天地间充盈。但至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读后感”，也不大容易条陈缕析地说得清清楚楚。于是，也有同学和老师，有些还是教过这首诗的老师表示想听听这首诗的“详解”，那我们本期“诗不可说”就专门说说这首诗。
要而言之，刘禹锡是斗争精神十足的，他唱的这个“反调”，表面上是偏偏不去悲秋而是“喜秋”，但更深一层理解，是与自己遭受贬谪经历的不和解，是与自己政敌的不和解，是与他所经历的这个时代和世道不和解，是对于自己思想、行动和操守的自信、坚持与高调宣扬。
下面，我们结合诗句，逐一探究解析。
注解“自古逢秋悲寂寥”，教科书都在讲“悲寂寥：悲叹萧条空寂。宋玉《九辩》有‘悲哉，秋之为气也’‘寂寥兮，收潦而水清’等句。”把文献出处指明是宋玉《九辩》是正确的，而宋玉《九辩》开创“悲秋”的传统又是因为什么呢，“自古”之后的文人悲秋又往往是因为什么呢？限于篇幅等，教科书大都缺乏这更进一层的追问。
宋玉《九辩》洋洋晃晃，自是杰作。其中反复申说，“坎廪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愿皓日之显行兮，云蒙蒙而蔽之。”“生天地之若过兮，功不成而无效。”“无伯乐之善相兮，今谁使乎誉之？”宋玉讴歌的明确意旨，则是喟叹“士不遇”。也即，悲秋寂寥，实则是悲士不遇！自战国宋玉而下，历代文人骚客的秋歌悲秋，核心意趣也便还是悲叹时运不济；迁客骚人笔下，则更为突出；比如诗圣杜甫也有名句“万里悲秋常作客”。
依此，则刘禹锡让人耳目一新，反调歌咏“喜秋”之情，其实质上是在表明，他不仅仅认为逢秋不必“悲寂寥”，而是高调宣示真正的有担当有胸怀的士人，绝不应该“悲士不遇”。也只有理解了刘禹锡“反悲秋”实质是反“悲士不遇”这一前提，才能更好地把握全诗的意涵。
刘禹锡具有鲜明的绝不妥协的人生态度，他是不会认可“士不遇”之“悲”的，而向来都斗志昂扬。比如，看个“桃花”，他都“看”出“老子就是不服”的“连续剧”来。刘禹锡《玄都观桃花》诗曰：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据说，他就是因此诗而被外任连州刺史的。然而，过后十四年，“前度刘郎”又来了，刘禹锡《再游玄都观》诗云：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为这两首诗，刘禹锡还写有较为详尽的序文：“余贞元二十一年为屯田员外郎时，此观未有花。是岁出牧连州，寻贬朗州司马。居十年，召至京师。人人皆言，有道士手植仙桃满观，如红霞，遂有前篇，以志一时之事。旋又出牧。今十有四年，复为主客郎中，重游玄都观，荡然无复一树，惟兔葵、燕麦动摇于春风耳。因再题二十八字，以俟后游。时大和二年三月。”前前后后二十四五年，刘禹锡诗文的记录清清楚楚，何曾一日有悲叹！
遭贬谪，为迁客，刘禹锡的绝不“悲叹”来自其高度的自我认同。刘禹锡《浪淘沙九首·其八》诗曰：
莫道谗言如浪深，莫言迁客似沙沉。
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
这首诗，大家可能最知道后两句，也大约是从“淘金”的艰辛来理解这两句诗。但融通全诗理解，这里的“狂沙”是说那些自甘沉沦的一般的“迁客”，而我刘禹锡虽为迁客，但无论“谗言如浪”，无论如何历经“辛苦”，我刘禹锡本性不移、志向不改、高洁不屈，本来就是、始终都是闪光的真金！
看看这两首“桃花”诗、一首“淘金”诗，仔细想一想，当然也是便于我们从深层意义上理解刘禹锡“我言秋日胜春朝”诗句之旨归的。
回到刘禹锡的《秋词二首·其一》这首诗，接下来研读“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二句，这里的“一鹤”“排云”和“碧霄”三个词语都是关键。
为什么是“一鹤”而不是什么别的鸟儿？为什么是“一鹤”而不是“群鹤”？
作为对比，杜甫《绝句》名诗里有“一行白鹭上青天”的书写，也是很自由自在的意象。但刘禹锡这首诗里的“一鹤”显然是个固定表达，是有其特定意义和来历的典故。
刘禹锡还有首《杂歌谣辞·步虚词·其二》诗曰：
华表千年一鹤归，凝丹为顶雪为衣。
星星仙语人听尽，却向五云翻翅飞。
他的《杂歌谣辞·步虚词·其一》诗云：“阿母种桃云海际，花落子成二千岁。海风吹折最繁枝，跪捧琼盘献天帝。”这诗里的种桃“阿母”，还有二千年一结果的仙桃，好像是“西王母”，也应该就是后世传说以及《西游记》里的“王母娘娘”啦。联系“其一”这首诗看，“其二”里的“华表千年一鹤归”云云，“一鹤”当然肯定就是一只最仙里仙气的仙鹤无疑。
而诗句“华表千年一鹤归”之说，实则还是个隐含的概括性用典，典出《搜神后记》。《搜神后记》卷一载曰：
丁令威，本辽东人，学道于灵虚山，后化鹤归辽，集城门华表柱。时有少年举弓欲射之，鹤乃飞，徘徊空中而言曰：“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遂高上冲天。
是的，“一鹤”就是如此仙里仙气、仙气飘飘，即便不强调“华表”“千年”和“归”等诸多元素。这样的“一鹤”，诗仙李白肯定会写进歌诗里的。李白《怀仙歌》诗曰：
一鹤东飞过沧海，放心散漫知何在。
仙人浩歌望我来，应攀玉树长相待。
尧舜之事不足惊，自馀嚣嚣直可轻。
巨鳌莫戴三山去，我欲蓬莱顶上行。
刘禹锡所用“排云”的说法，原本也与神仙或修仙有关。东晋郭璞《游仙诗十九首·其六》有云：“吞舟涌海底，高浪驾蓬莱。神仙排云出，但见金银台。”南朝齐代谢朓《和纪参军服散得益诗》亦有曰：“金液称九转，西山歌五色。炼质乃排云，濯景终不测。”
尔后，“排云”之说，也被文人士子用以表达“仕途上进”，有汲汲晋身、图谋进取的意味。韦应物《谢栎阳令归西郊赠别诸友生》诗有云：
结发仕州县，蹉跎在文墨。
徒有排云心，何由生羽翼。
幸遭明盛日，万物蒙生植。
至于刘禹锡诗里的“碧霄”，当然可以想见，那是仙人在碧霄。李白也写到过“碧霄”，李白《焦山望寥山》诗曰：
石壁望松寥，宛然在碧霄。
安得五彩虹，驾天作长桥。
仙人如爱我，举手来相招。
而且，“仙鹤”与“碧霄”CP组合起来，唐人也多有歌咏。钱起《蓝田溪杂咏二十二首·其二十一·田鹤》诗云：
田鹤望碧霄，无风亦自举。
单飞后片云，早晚及前侣。
又如，卢纶《九日奉陪侍郎（一作陪浑侍中）登白楼》诗有曰：“碧霄孤鹤发清音，上宰因添望阙心。”
也写仙鹤、也写排云、也写碧霄，而最完美滴趋同刘禹锡“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诗句意象表达的，是贾岛的一首牢骚诗作《寓兴》。贾岛《寓兴》诗云：
莫居暗室中，开目闭目同。
莫趋碧霄路，容飞不容步。
暗室未可居，碧霄未可趋。
劝君跨仙鹤，日下云为衢。
贾岛此诗，胸臆高寒意难平。寒士激愤，惟愿跨鹤排云上碧霄！
我们对比贾岛《寓兴》诗看，很显然，刘禹锡“诗豪”美称甚当。刘禹锡写仙鹤、写排云、写碧霄，当然不仅仅是表示渴望而已，而是坚信自己一定能一飞冲天、任意仙游，这其实是在抒写自己的昂扬自信，是在表达自己九死未悔的决心，是在弃绝世上所有一切的蝇营狗苟。因此，这《秋词二首·其一》的意旨，自然远比“喜秋”深刻得多，尤其是“晴空一鹤排云上”之“高韵”，尽显“彭城刘梦得，诗豪者也，其锋森然”之雄奇特征，千载之下，令知音者击节叹赏不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