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余的贵州札记》专栏继续推出新玩法。贵州学者余未人自写自录,用文字和音频立体呈现她对文化的思考。
无意中读到一本《白石老人自述》,小开本可插入衣袋,厚重却如一株古木,硕果累累,随意摘一枚,都长久流芳,余味无穷。
白石老人以最精炼的白话,讲述了自己93年人生的精华。他只读过一年私塾,家中就无力供其续读了。他体质孱弱,耕不了田,种不了谷,干不了粗木匠活,但这恰恰给他预留了一条熠熠生辉的学艺之路——学上了雕花木匠。当年没有照相馆,他进而给人画像,成为名扬四乡八里的画像师。得贵人相助,27岁又进私学,熟读唐诗三百首、孟子,看聊斋志异……
齐白石 1956年摄
一个偶然的机缘,他从干活儿的主家借到两部残缺的《芥子园画谱》,如饥似渴地阅读,并一一临摹,装订成十二册。人也渐渐进入艺境,提笔作画,吟诵题诗。机遇成就了天才。他在食不果腹的逆境之下,对绘画和篆刻那种无休无止的追求,由工笔画走向挥洒自如的大写意,他游艺八方,五出五归,用作品征服了艺坛。
他在1927年66岁时说:“艺术专门学校改成艺术学院,我的名义,也改称为教授。木匠当上了大学教授……总算是我们手艺人出身的一种佳话了。”
他以绘画、篆刻名世,而在自述中,花大篇幅、言之切切的,却是学写诗,书中引用了许多自写的精彩诗句。七十岁时,白石老人总结自己的“画经”,用了两句诗:“几欲变更终缩手,舍真作怪此生难。”“补画常见的而去画不常见的,那就是舍真作怪了。我画实物,并不一味地刻意求似,能在不求似中得似方显出神韵……所以我的画,不为俗人所喜,我亦不愿强合人意……”那些微细的花鸟鱼虫活灵活现,刚倔又柔情,让人百赏不厌。
白石老人摔打、扑跌、鱼跃、飞升,这条险峻曲折之路,今人无从复制。
我数十年在民间行走,看到了从四面八方汇入艺坛的民间艺人,即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他们的从艺之路,更是朵朵奇葩,缤纷争艳。
苗绣,是国家级非遗项目。贵阳花溪一位73岁的绣娘王启萍,没读过一天书,从未接触过纸笔。那时她才几岁,十分着迷于苗绣,怎么学呢?原麻,一种用来纺织的植物,成了她的师父——她找来原麻的叶子,一面是深绿碧透,一面灰绿淡雅。她将原麻叶叠成四叠,用牙咬出半圆形的道道牙印,然后展开铺平,一幅圆形的对称花纹呈现了,自然又工整,别有韵味。这就是她的刺绣样本,是她独特的绣花起步。
绣娘王启萍
原麻叶上咬出的花纹
聪慧植根于她生活的方方面面——她不识字,丈夫参军在外,夫妻二人通信联系,只能请人代笔。心里那么多话,可代笔人永远是现成的几句。怎么办?当年正值学《毛主席语录》高潮,她听会、背熟了一段段的语录,就去语录本上一一查对,把字认识了,还能用那些字来写信了!这本独特的“字典”让她受用终身。
安顺蔡官镇梅家庄的蜡染艺人杨开敏是怎么学习她人绘制的纹样呢?那时没有手机没法拍照。赶场天,她看到别人穿的蜡染服饰图样美,沉浸其中,不知不觉就跟在人家后面走。她眼里,除了纹样已经别无他物。她心里,则一遍遍复记下纹样、画法、细部。她就这样尾随一个陌生人,走上十多里路。
那一双双挥动蜡刀的手、飞针走线的手,还有别出蹊径学会了写信的手,承袭先辈,创造了民间的大美。那一双双手,有灵气,有仙气!这绝非学堂或是什么班能够培养出来的。如果没有执着的兴趣、情趣,没有勤于常人的苦练,只怕就是一双笨手俗手了。
传承人不仅有手上技艺,还有自己的质朴理论。
苗族史诗《亚鲁王》传承人陈兴华,年至耄耋,他只上过小学一年级。“学历”与白石老人相似。他要承袭本民族的厚重文化《亚鲁王》唱诵,做一名“东郎”(歌师)犹如头上顶着一座山。
《亚鲁王》国家级传承人陈兴华
他数十年沙里淘金,粒粒沙金闪现光泽。他对自己的从艺之路做了深入思考。
他说,首先要弄懂亚鲁王是什么,为何要唱,唱诵才是活的。以前有人并不懂得这些,只会对着一棵树唱,天长日久,这棵树竟然承受不住干枯而亡。
他幼时,麻山苗人特别贫穷,家家夜无眠床。冬季是学唱《亚鲁王》的季节,他在自己家或是到师父家,都只能围着火塘过夜,听讲听音习唱,那些夜晚称为“烤背火”,他说,那是“学说话”,是做一名东郎的必须。
传统上一徒只能拜一师,他却破例拜了三个家族的师父学唱《亚鲁王》,这是违背祖制的,得顶住世俗的巨大压力。而这种多方学习,引领他倾情游弋于史诗的大海中,成为博学的国家级传承人。
苗族英雄史诗《亚鲁王》中华书局本
在20世纪70年代,他在乡间粮管所工作,白天是“公家人”,干公家事,夜晚却悄悄去为乡亲主持葬礼,整夜的唱诵《亚鲁王》。一次差一点点,就被前来检查“四旧”活动的同事给抓“现行”,幸好他得到消息及时避过了。
改革开放后,他真正能够主持史诗唱诵了,2012年,还将《亚鲁王》唱进了北京人民大会堂。之后,却又面临“打工潮”,麻山苗人纷纷外出打工,于是,有的人不愿学唱,有的人没有机会学唱《亚鲁王》了。
《亚鲁王》史诗成果发布会会后合影 2012年摄于北京
陈兴华却是不甘于现状的人,他要创新传承方法,要将传统的口口相传做一个革命性的“升级版”。他花四年时间整理了三万八千行的《亚鲁王》五言体史诗,并在古稀之年学会了电脑打字,自己将文本一稿一稿地修改、打印,前后打印了六稿。并在各界人士多方支持下,2018年重庆出版社出版了,书上附有他唱诵的二维码,时长达五十多个小时。
陈兴华的《亚鲁王》(五言体)
于是,徒弟们不论在哪个天涯海角打工,都能点开二维码学唱。他的徒弟足迹遍四方,他已经弄不清有多少个自己没当面传承的徒弟了。
回顾过往,老一辈人的艰难从艺之路绝不是培训出来的,更不是考出来的。但却特别有趣——这些来自民间的非遗传承人,也如同名扬天下的艺术家白石老人一样,都非科班出身,而一个个身怀绝技,他们让世界变得五彩斑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