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旧府县志《艺文志》中的诗词部分,大多为官员文士咏山吟水或宣扬德政之作。道光年间任思南知府的郭鸣高就不太一样,他用五言古诗形式作临别赠言。
先简单介绍一下郭鸣高其人。
郭鸣高(1774~1842) 字行祥,号怀莪,又号蔼士。福建德化县人。清嘉庆十五年(1810)庚午科乡试中举,二十四年(1819)己卯恩科殿试三甲第55名同进士出身,谕旨分吏部学习行走。道光九年(1829)授稽勋司主事,十一年(1831)补授文选司员外郎;十二年(1832)四月著记名以御史用;十三年(1833)署理江南道监察御史,转掌陕西道监察御史。
在御史任内,郭鸣高所奏多切中时弊,如道光十三年(1833)奏请审理案件,应依时限断结,谕旨“著通谕各直省及在京审理事件各衙门,于一切大小案件,务宜遵照例限,随到随审,随审随结,毋使囹圄久禁,致生他虞,以慎刑狱而绝弊端”。道光十四年(1834)奏请各部院衙门引用旧案,请定章程,以杜弊混。
当时,于乡试正科之外,增设的选拔一科,积弊甚多。郭鸣高上奏饬禁选拔积弊一摺,说向来福建省每逢选拔之时,教官办理册卷,则向殷富之家索取多费。又分正拔、帮拔名目,正拔请人代作文字,而帮拔之人,则以草率完卷。学政见参加考试人少,恐难充数,每不认真考察,所拔多系豪富乡绅子弟。道光觉得“闽省积习如此。恐他省亦所不免。”谕旨“其有文行出众者。照例举优。并严查枪代各弊。”所谓选拔即拔贡,由各省学政考选本省生员,择优报送中央参加朝考;选拔最初无定期,乾隆七年后定为每12年进行一次。录取名额一般为每府学二名,每州、县学一名。
道光十六年(1836) ,郭鸣高京察一等著交军机处记名以道府用,外放任贵州思南府知府。郭鸣高“性醇正,恂恂若书生”,到任不久,就设立思南营义学,设馆于城塘,训练营伍子弟,“每岁营给修金十六两”。十八年(1838)捐俸六百两重建城东中天塔,“与计偕者赠以资,人各三十金,士林德之”,郭鸣高离任后,由各任知府续建竣工;天后宫于嘉庆十七年(1872)由福建商民公建,郭鸣高添设对厅、廊房。
思南旧貌
经济学家张仲礼曾说,短暂的实际任期,“使任何一个地方官都难以熟悉本县,也减少了他对任何计划的兴趣,因为他在任期内看不到结果”。郭鸣高在任期内,虽然路途艰险,还是尽力巡视地方,了解县情。不过,在思南满打满算也只有三个年头,就是有施政方案,恐怕也没有时间实施。道光十八年(1838),郭鸣高就因病离开了思南。临别时,作了一首五言古诗《留别思南父老》。原诗如下:
“我是识字民,与尔最相亲。顺则安畊凿,何分黔与闽。一朝来守土,为尔长官身。谊虽分上下,情犹洽比邻。勿矜我尊贵,我意实温醇。勿谓我严肃,我心本宽仁。尝忧尔地瘠,省方亲游巡。凸磐凹kan杂,羊肠兽禸皴。叠崖绵数里,石刺齿鳞鳞。轻篼不敢坐,彳亍逐步踆。缚腰系儓背,傔从惊失神。涧底淩山顶,卯初历尾申。行行日见遌,屈指已经旬。嗟哉此山土,难得三分真。石缝错瓯窭,天上铧嶙峋(犁田曰铧)。又有下五里(地名),不能种小春(二麦诸豆及荞谓之小春)。qiao yao锄包谷(蜀黍谓之包谷), 都在白云垠。稼穑本大利,积谷堆圆囷。平畴不可得,颗粒自艰辛。非关尔农窳,都由地力迍。无怪下游郡,惟我民最贫。尔商权子母,水陆阻通津。锱铢计微末,安能积宝珍。尔工所居肆,旊簋共篾筠。既无舟车制,谁斲轮扁轮。嗟哉物产薄,无策可咨询。古有司农吏,亦有司稼臣。圣贤商富教,家给民可新。姑就此间俗,为尔略指陈:穜稑称大谷,先后粪宜均。杂粮随高下,窏zhe亦可堙。荒山有片土,隔岁芟嵏薪。烧灰成粪壤,火畊土化纯。畸零无旷土,丁力戒因循。雨旸苟时若,数口两餐匀。布学印江织,衣可免悬鹑。食衣略见足,更当讲人伦。弟兄叔侄辈,骨肉恩义谆。勿因小嫌隙,一家成越秦。中表皆故戚,后家是旧姻(妻家谓之后家)。尤宜敦孝义(和好谓之孝义),细故勿狺狺。公堂有刑法,原以惩顽嚚。想尔构讼日,忿气不能伸。我有消气散,服之不生嗔。但须一味忍,能忍气自淳。更能学百忍,何事不訚訚。试思法堂上,怒骂鞭扑频。此时不敢忿,只自悔无因。若使能知忍,忿气早消泯。我今将去尔,我语尔其遵。毋忘我教戒,自是太平人。”
诗中有好些生僻字,我这个“一指禅”在电脑上打不出来。这首诗对当时思南的地理环境和百姓生活状况,作了形象的描述,还从农业生产到为人处世提出了自己的建议,算得上是个有心人。
他开头就申明:“我是个知书达理的人,从福建来思南当官,虽然有上下之分,感情上就好像邻居一样。不要以为我有官架子,其实我本心仁厚宽恕。我看到思南这个地方山高坡陡,土地贫瘠,心中实在忧虑。然后谈起在寻访途中所看到的景况:到境内巡访,一路上不是突出的磐石就是深凹的洞穴,经过的路也是羊肠小道和野兽的足迹。连绵不断的石山,裸露的石头好像牙齿一样。滑竿也不敢坐,只好走走歇歇。有的地方还要人背,得用绳索绑在仆人的背上,把随从都吓得够呛。清晨从谷底爬到山顶,已经是黄昏了。这一路都是遇见令人提心吊胆的,一晃就十来天了。”
郭鸣高诗中所描述的思南的地理状况,在稍晚两年撰写的道光《思南府续志》也说:“郡城处万山中,层岗复岭,求十里平原不可得。”
郭鸣高对思南恶劣的农业生产条件和贫困的百姓生计十分感叹:“可叹这些山上,称得上是土的,最多只有三分。在高高的山上,犁耕石缝里的一小块田土。有个叫下五里的地方,不能种麦、荞及豆类,只能在高山不平的地方种包谷,就像种在云边上。本来农业搞好了,仓屯便能装满粮食。这里因为缺少平地,种点粮食实在太辛苦。不能怪农民懒怠,是地理条件太差了。所以贵州下游各郡县,就数思南百姓最穷。这里的商人想筹点资本做生意,水路陆路都不畅通;分分钱都要盘算,哪里做得成大生意呢。这里的工匠铺,无非是些瓦罐竹器之类。就像不需要造舟车,哪里会有轮扁这样的大工匠来做车辆呢。”
雍正时鼓励垦荒,据乾隆《贵州通志》载,雍正四年至乾隆四年,思南府新垦9738亩。道光《思南府续志》说:“若百年前尚有未垦之地,榛艿蒙密,灌莽纵横。今则山巅水湄,殆无旷土。”也就是郭鸣高诗中所写:“石缝错瓯窭,天上铧嶙峋”,高山上只要石头缝里有点土,都设法种上。他看到在高山不平的地方种包谷,正如《思南府续志》所载:“山农则锄戴石之土”杂种包谷等作物,有说是“穷者终身粮”。可见玉米在道光年间在思南已广为种植。正是由于玉米等旱作物的强烈适应性,使得人们向原本不宜种植粮食的山地开荒。不过,《思南府续志》在“田赋”中也无奈地说:“思郡幅员五百余里,举阖郡赋入成数,曾不若大省大县十之一,由地瘠使然。”郭鸣高写的应该是接近实际情况的。
自己又无力回天,郭鸣高只好出点主意:“物产既薄,又没有专门的官员来咨询想个办法,只好我来出个主意:种早稻晚稻之类大季作物,粪肥一定要适时施匀。杂粮类可以种在不同的山地,低洼湿地也可以填起来种。荒山上的土,隔一年把灌木杂草烧掉,草木灰就变成肥料,生土也就成熟土了。零零散散的土地都利用起来,务农千万不要死守老办法。这样一来,遇到风调雨顺的年成,一家人的粮食就基本解决。还可以学印江人种皮棉纺纱织布,免得身上披筋筋挂缕缕。”虽然这些道理可能老农都晓得,但也算是郭鸣高的真情吧。
毕竟“恂恂若书生”,最后又回到伦理教化:“衣食有了着落,就要讲伦理道德了。弟兄叔侄都是亲人,不要因为一点小事就反目成仇。姑表亲戚,老婆家的亲戚,尤其要和睦相处,不要斤斤计较。更不要动不动就上诉衙门,律法主要是用来惩治坏人的。我有一个‘消气散’处方,里面主要的一味药叫‘忍’。能忍,气就平顺,如果能做到事事忍得,就显得谦和而又明理。你想想看,一旦提起诉讼,到了大堂上,县太爷拍桌吼骂,衙役时时挥着板子鞭子,这时候你悔都悔不赢,还敢有忿气啊。早晓得忍一下,也不至于来这里受恐吓。
我马上就要离开思南了,临行前说这番话,希望你们听进去,这样就可以做一个太平人了。”
清代衙门审案
后面这一段涉及伦理道德的诗句,大概是因为清代民事纠纷数量不少、影响不小,不仅加重了州县官的审理负担,而且影响了社会的正常生产和生活。乾嘉时期善于理讼的汪辉祖,其在知县任上的四年时间里,几乎每日都坐堂理讼。所以郭鸣高希望老百姓“食衣略见足,更当讲人伦”,“细故勿狺狺”,不要动不动就上诉衙门,尤其是家人亲戚,要和睦相处,“勿因小嫌隙,一家成越秦”,也算是苦口婆心吧。
郭鸣高因病辞官回到家乡德化后,著书立说。道光二十九年(1849),捐一生薪俸所积银4000多两,置田百亩,以田租助全县学子赴考。为防止族亲侵吞义产,并规定凡本族人不得直接掌理义产,只任监事。至民国期间,改为高中以上学生助学粮。县人仰其盛德,于县衙旁建祠祀之,名“崇义祠”。
他还捐资于世科村“乾美堂”祖厝设立塾馆,延师教学,惠及族人世代子弟。民国初年,废私塾办学校。族人为纪念他的业绩,借“厚乾堂”祠宇创办“鸣高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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