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文物立足,以史料为盾,
虎视牂牁,鹰瞵万峰,解读历史。
前几日一个偶然原因,翻看到一块来自毕节市赫章县的画像砖照片。这块画像砖上方绘有屋面,显示下方为室内。室内共绘五人,衣袂飘飘,舞姿曼妙,整体画面简洁明快,错落有致,姿态各异,显然在进行一场乐舞表演。据《贵州文物精华》记载,整砖长42厘米,宽21厘米,厚5厘米,来源系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赫章县文物部门征集。大约有三篇文章曾经提到过这块看似简单的画像砖,但均语焉不详,只是笼统叙述为一块“汉代乐舞画像砖”。究其原因,大概率与左起第一和占据C位的两位乐人所执器物有关。也就是说,对这两件器物我们至今的认识还比较模糊。
汉代乐舞画像砖 赫章县文物部门征集
右起第一人抚琴,这个比较清楚。右起第二人为一个长衣阔袖的舞者,其胸部开始向右下方,有一条斜向的砖体裂痕,形成视觉上的干扰线条。左起第二人亦为一阔袖舞者,同样比较清晰。左起第一人束发,于前胸处双手捧执一物。此物类似一角形框架结构,横木(或称之为手柄)前端立有一纵柱,组合起来非常像一个笙斗或竽(yú)斗。与斗略不同,其纵柱柱顶向内勾,又形成一条大致呈折曲线的器颈,器颈与纵柱之间,还绘制两道直线相连。此外,这件乐器通过一条布条套系在乐者脖颈,形成可以负重的挂带,应该是在演奏时对乐器起固定和平衡作用。如果把乐者手中所捧执的横木想象成笙斗或竽斗的吹管,此人还真像一个吹笙者或吹竽者。但乐舞显然在进行中,“吹管”并未绘制于乐者嘴部,因此猜测此物不属于吹奏范围的管乐器,也就不太可能是笙或竽。再仔细观察,如果将此物颈部与纵柱之间绘制的两道直线想象为弦,则器颈上部两个明显的凸起,就非常像用于固弦的弦轴,那它会是汉代一件用于弹拨的弦乐器吗?
乐舞画像砖左起第一人
此物大致呈现出的一条“折曲线器颈”特征,为我们的猜测提供了一个指向,即竖箜篌(kōng hóu)。比较粗犷的分类,汉代箜篌有卧式和竖式两种。卧式早,竖式晚。卧箜篌最早出现在春秋时期的楚国,其形状以及横弹的方式,类似加上品位的古琴。据《史记·封禅书》记载,汉武帝征服南越后,要祭祀郊庙祈福天地,以固其边塞。由于原礼乐已不复存,便重新制定祭祀礼乐,故命乐人“侯调”在郊祀时演奏空侯、琴瑟等乐器。根据这个记载,有学者认为,这种乐器最早称为“坎侯”或“空侯”的原因,可能就是因为汉武帝指派的这位乐人为“侯”姓。东汉中晚期(90年-220年)以降,与“笙”“竽”“筑”等乐器的定名一样,“空侯”因其主要材质为竹木,遂被统一加上竹字头,并专门指代这种乐器。譬如生活在这一时期的文学家蔡邕(133年-192年),在其著《琴操》中,就首次出现了带竹头的“箜篌”。
新疆出土早期竖箜篌及复原模型(图片来源:天山网)
与中国创造的卧箜篌截然不同,竖箜篌由中西亚地区的波斯民族创造,学者猜测其状如半截弓背的初始形象很可能就来源于弓,弹奏方式则类似今天西方的竖琴,因此今天也称之为“胡箜篌”。新疆地区就曾经出土了几件先秦时期由音箱、器颈和弦杆三部分构成的早期竖箜篌实物。汉武帝打开西域之门后,通过丝绸之路,竖箜篌约于东汉中晚期逐步传入中原地区。两汉乐府诗《孔雀东南飞》在歌颂庐江小吏焦仲卿妻子刘兰芝时,有云:“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说明最早由男子弹奏的箜篌有逐步向女子过渡的趋势。而在汉之后相对后期的一些史料,譬如东晋文学家曹毗(pí)描绘其“龙身凤形,连翻窈窕”;《隋书·音乐志》记录其“今曲项琵琶、竖头箜篌之徒,并出自西域,非华夏旧器”,以及《旧唐书·音乐志》描述的“竖箜篌,汉灵帝好之,体曲而长,二十有二弦,竖抱于怀,用两手齐奏,俗谓之擘(bò)箜篌”等等记载,都充分反映竖箜篌“弓背”“曲项”“体曲而长”这种典型特征,同时说明卧箜篌呈现逐渐衰落的趋势。
隋朝 竖箜篌比较常见的演奏方式线描图(左起第一人) 敦煌莫高窟420窟(图片来源:敦煌壁画线描人物稿)
隋朝 新疆克孜尔尕哈30窟演奏竖箜篌形象
竖箜篌尽管初为胡乐,但在汉代传入中原后逐渐被改造,已然成为中国的民族乐器之一。在魏晋之后南北朝时期的壁画、石刻、乐舞陶俑等图像资料中,竖箜篌的形象便多有出现,并且制作精美,最终在隋唐时期达到鼎盛。不过,仔细观察这些图像,和赫章画像砖乐人执物还是存在一些明显区别。首先,赫章画像砖乐人所执物的颈部偏长,且明显有折弯,弦少(仅两、三根),做工粗糙,较为原始。当然,这种情况可以通过新疆地区出土的早期竖箜篌实物来解释,其弦也有少至两、三根的。其次,多数乐人在弹奏时,所执竖箜篌纵柱(也称前柱)均向着身体胸部一侧,仅少部分与赫章画像砖一样,纵柱向着外侧。第三,赫章画像砖乐人颈子系有挂带,使其能够协助乐人负载乐器重量,就像今天使用挂带演奏萨克斯一样,从而更加容易演奏,而就笔者所知,这种图像在其他地方尚未发现。第四,赫章画像砖其弦所处位置,是乐器颈部与纵柱之间,而多数竖箜篌显示的位置,都是在器颈与手执的横木(即弦杆)之间。第三点和第四点,目前还无法解释,疑点重重。
唐朝 榆林25窟演奏凤首箜篌(竖箜篌的一种)形象
需要特别说明,赫章画像砖上这位乐人是五人乐团中唯一的“竖发”者,这同《史记·西南夷列传》记载夜郎民族“魋(zhuī)结”的头饰一致。因此尽管存在上述诸多疑点,但也不排除一种可能,就是早期竖箜篌传入夜郎地区后,被融合并加以改装,其罕见挂带演奏的方式,甚至也许是夜郎地区自创。当然,这些观点都是推测,不一定正确,悬悬而望,亟盼高人指点。此外,这块画像砖占据C位的乐人所执器物,同样混淆模糊,限于篇幅,我们后文再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