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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州文化老人 | 何处是乡关——《如在天尽头》选篇

动静原创贵州省文史研究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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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过了“奢香”的故事,那我们继续明朝那些事,听何老说说“屯堡”吧

每个民族、每片地域,都会在“空间—时间”的坐标系上,留下自己经历过的动态轨迹。没有永远的辉煌,也没有永远的沉沦。

——何光渝

何处是乡关

屯堡和“屯堡人”,如今已是贵州历史文化中最为显赫的事象之一。今人与之有关的著述、文章,虽未“汗牛充栋”,但也是“唾手可得”。

读多了,看多了,疑窦也渐渐多了起来。心里常琢磨:一些人笔下的屯堡和“屯堡人”,一些呈现于蜂拥而至的旅游者面前的屯堡和“屯堡人”,真是明代“那时候”的吗?

在屯堡里,类似“源出江淮六百年耕戍田陇,枝发云贵三千里守望家山”“滇喉屯甲源出洪武十四年,黔中寓兵流长华夏千秋史”“乡歇俚语古道热肠不改家园本色,凤髻玉簪长衣大袖依旧明时模样”的联语,可谓比比皆是。不少“屯堡人”的家庭,都精心编印和保留有家谱之类的文字或口碑资料,并大多能够与地方志乘中的某些史料相应或互证,以证实自家先祖六百年前“调北征南”“屯田戍边”的功绩,祖坟墓碑上也会刻上“明皇封xxx”之类的字样……他们大多确信无疑,自家的先祖来自凤阳、南京,或来自江浙、湖广和河南,自己是“屯军”的后裔。因为,有书上说:“明初以安徽凤阳起兵,凤阳人从军者特多,此项屯军遂多为凤阳籍”;还有书上说:“上(即明太祖朱元璋)谕友德(即征南将军傅友德)等,以云南既平,留江西、浙江、湖广、河南四都司兵守之,控扼要害”;遵照朱元璋的命令,于是傅大将军“因土俗、定租赋、兴学校、瘗战骨、广屯田”……如此等等。

谁也想不到,朱元璋这项因时、因地而制宜的决策,给五百多年后的贵州留下了太多总也说不清、道不明、讲不完的大话题。

比如,“我的祖先从哪里来”?

“屯堡人”的明初始祖,来自洪武年间的征南大军,大致没错。但他们的原籍全是安徽凤阳府、南京应天府及江西、湖广等处,则值得怀疑。因为,至少早在元代,普定就已设立军民总管府,元仁宗延佑七年(1320)“七月壬午,立普定路屯田,分乌撒、乌蒙屯田卒二千赴之”。在阿达堡(今安顺)、吉纳堡(今镇宁)及其周边地区设立了屯堡,屯驻了成千上万的军队。这是一批以蒙古人为官长、以北方游牧民族为主体的军队。明朝之初,也曾调遣过大量山西籍的士兵,分戍贵州、云南、广西、广东等处。在傅友德的南下军中,就有他北征辽东时,由前元太尉纳哈出率领,在金山(今内蒙古哲里木盟东境,西辽河南岸)投降的数万蒙古将士及家属,“尽将降众二十万人入关”,即使不是全部,至少也有部分被傅友德带到了四川、云南和贵州。

在安顺城乡,有一首流传较广的谣谚:“李杜蒋许葛范张,南北左右西五王,丁殷庄娄与黄马,十八指挥定黔阳。”这最后一句所说的“十八指挥”,就是“调北征南”入黔先后驻守于普定卫(治今安顺)的带兵官们,他们后来定居在今安顺一带的城乡。不过,谣谚中却把他们“一锅煮”,全都说成是洪武年间的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等“卫”一级的“指挥”。有人考证,这里面有10家为安徽人;他们来卫的时间先后不同,洪武年间入黔的只有9家,其中有7家为安徽人,1家为江西人,1家为高丽人;有6家的一世祖来黔时官阶只是百户、千户,直到万历年间其后裔有的才成为“卫”级指挥。

明初卫所的编制,按部伍法的规定称呼,凡将领统兵5000人为指挥,1000人为千户,100人为百户,50人为总旗,10人为小旗。“卫”设指挥使1人,正三品,是全卫的主官,又称掌印;指挥同知2人,从三品;指挥佥事4人,正四品,他们都协助指挥使工作。千户所设千户1人,正五品,是千户所的主官;副千户2人,从五品,协助千户工作;百户所设百户1人,正六品,统管所内军政事务。可是,在所能见到的“屯堡人”家谱中,只要言及明代来的,几乎都统称“洪武年间”,都是“奉调征南”,无不爵显官高:“授指挥职,后封为镇国将军”;“以通政大夫奉调入黔”;“以太子少保职统兵入黔”;“以武显将军奉调入黔”;“以征南功授职副卫将军”;“以都司统兵来黔”;“因调北征南入黔,封振威将军”……修家谱时,动辄称自家的入黔始祖是“指挥”者,或出于某种功利因素而导致“郢书燕说”,并非没有可能。当然,民间或也称千户、百户为“指挥”。但这“指挥”并非那“指挥”,“含金量”是大有区别的。

当然,说“调北征南”而来的普定卫戍军多为明代南京、安徽籍或江南人,大体说得过去。但不要忘记了,明代的南京,由于明太祖朱元璋把都城定在长江南岸的应天府(今江苏南京),而他本人的老家又在淮河以南的凤阳(今安徽凤阳),因此,他别出心裁,划出了一个以金陵和凤阳为中心,包括淮北、淮南及江南三个不同地域的“大南京”。这一来,把长江、淮河两大区域全都越过,南京的辖区过大,以至于其南面的浙江面积极为狭小。后来朱元璋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于是把南京辖区内位于太湖南的湖州、嘉兴二府划出来,补给了浙江。因此,在明代,“南京”有广义和狭义之分:狭义指京师及其城郊;广义指“南直隶”,“统府十四、直隶州四,属州十七、县九十有七”,即以应天府、苏州府、凤阳府等14个府的统称,应天(上元、江宁两县)为首府,其范围“北至丰沛(与山东、河南界),西至英山(与河南、湖广界),南至婺源(与浙江、江西界),东至海”,大体包括现在江苏、安徽和上海两省一市,以及浙江、河南、山东、江西、湖北等省的一小部分地区。这就是说,当今天的“屯堡人”说自己的祖上是“凤阳”“南京”时,那“南京”与这“南京”或许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很有可能就是那个大大的“南直隶”。再说,明初“征南”用兵规模巨大,兵源尽出于太祖的家乡附近,也极不可能。

还有一个现象更有意思。在诸如《续修安顺府志》《九溪村志》等相关屯堡文献中,指认自家祖籍为“×××石灰巷”的记载不少,很是显眼。且抄录数例:

胡氏:“南京顺天府即今上江安徽省芜湖县杨柳弯石灰巷”;

萧氏:“江西省吉安府吉水县杨柳石灰巷(石灰井)”;

萧氏:“江西吉安府吉水县东门外杨柳街石灰巷豆芽井”;

彭氏:“江西省吉安府吉安县石灰巷高坎子”;

欢喜岭陈氏:“湖广荆州府石首县石灰巷”;

姜氏:“南京应天府石灰巷小吊桥”;

谢氏:“南京应天府瓦桥街石灰巷”;

郭氏:“南京运(应)天府石灰巷抄纸硚”;

仁冈屯张氏:“江南应天府石灰巷”;

交椅王氏:“江南江宁府石灰巷”;

幺铺陈氏:“江南应天府石灰巷”;

邓家水井邓氏:“南京应天府石灰巷”;

杨家塘吴氏:“南京应天府上元县石灰巷柳树湾”;

胡氏:“湖南衡阳石灰巷”;

霍氏:“安徽徽州府歙县高坎子石灰营”;

柳氏:“湖南湘乡县石灰巷”;

何氏:“江南江宁府上元县石灰巷”;

陈氏:“江西石灰巷”;

除了“石灰巷”外,常见的小地名还有“乌衣巷”“朱雀桥”“都司巷”“花柳巷”“珠泗(猪屎)巷”……常出现的大地名则是“南京应天府”“江南江宁府”“江南应天府”“江南上元县”“江南徽州府”“安徽凤阳县”……

各种小地名与各种大地名,以不同方式组合,附会、拼接成祖籍地点,说其始祖是为“征南”而非“填南”而来,“骑着高头大马”而来,自然是很荣耀的。这在屯堡的“氏族志”“家谱”中,在口耳相授的传闻中,十分普遍,以至于见怪不怪。

古代城市的坊里,严格分阶级,按职业划分,四周筑墙,彼此隔绝,不准开店设市,只按早晚时辰开坊供居户进出,是一种封闭的城市基层行政组织。后来逐渐“开放”,以街巷划分坊里。明代南京的坊厢,开始时就按街巷编户划分,虽仍沿用“坊厢”之名,但“坊”已失去了本义,街巷才是实际存在的聚居场所,于是常在坊名之下加注街巷。明代的南京城坊厢,分属上元、江宁两县。据成书于明嘉靖年间的《南畿志》记载,“上元所治坊厢十有六”,“江宁所治坊厢三十有五”,全城共51坊厢;两县所治坊厢与城内街巷在“城社”一目中有记述。《永乐大典・南京》的“街市”条目,也记录了明初南京街、坊的设置情况,虽不足以完整地反映建置全貌,还是能从中见其大略。但是,在这些史料以及明太祖朱元璋敕礼部纂修的《洪武京城图志》、明代陈沂撰《金陵古今图考》、当代南京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纂的《南京建置志》等文献中,都没有看到“石灰巷”之名。只是到了清代及民国,相关典籍中才记有“实辉巷”。这巷名与“石灰巷”谐音,或许算是最接近于众多“屯堡人”祖籍“石灰巷”的记忆吧?这条不足两百米的小巷,至今仍在南京的城南。明洪武年间数量那么巨大的兵员,竟然会出自这样籍籍无名的小巷?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可是,在安顺“屯堡人”那里,这个清代以后才出现的小巷名,居然与明洪武年间“调北征南”的“国家大事”亲密对接,虽说并非“无缝对接”,破绽明显,却在“事实上”成为“屯堡人”家族史“神圣叙事”的起点,在大多数撰写或重修于晚清以降的“族谱”“家谱”中,“石灰巷”俨然“升华”而成为一个由话语构建起来的“精神故乡”。于是,修志、修谱、立碑,甚至还亲赴南京,问祖寻根。

其实,这样的作为,并非是黔中“屯堡人”的独创。

中国历史上,至少有8个地点,被南宋、明清时期无数的移民后裔指认为是自己的“故乡”,是他们的“祖源记忆”,心中的根:

岭南移民后裔的“南雄珠玑巷”;

巴蜀、湖广移民后裔的“湖北麻城孝感乡”;

安徽安庆一带移民后裔的“江西瓦屑坝”;

苏北移民后裔的“苏州闾门”;

华北移民后裔的“山西洪洞大槐树”;

安徽凤阳府移民后裔的“山东兖州枣林庄”;

北平及河北一带移民后裔的“河北小兴州”;

海内外客家人后裔的“闽西宁化石壁”。

这8大移民发源地中,影响最大的是山西洪洞大槐树、湖北麻城孝感乡和福建宁化石壁三地。

“问我祖先何处来,晋南洪洞大槐树。槐树荫泽极广覃,北平山右及河南”;“若问老家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鸹窝”……这些已传承数百年的民谣,可以说是数百万北方移民的“根的记忆”。在北京、河北、山东、江苏、陕西、河南、安徽、东北各地,以及山西本省的许多地方,长期广为流传着山西洪洞大槐树的传说,并载之以大量家谱、墓志和地方志。据目前的文献资料,在一个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发生了涉及山西的移民活动,事属无疑;但根据谱牒统计,祖先来自此处的移民分布于11个省的227个县,人口达百万以上,却又令人生疑。明初朝廷组织实施的大移民,不仅是从山西移民,而且首先是从南方的苏、松、嘉、杭、湖五郡开始;也不仅仅是洪洞,即使在山西,也遍及太原、平阳二府及潞、泽、辽、沁、汾五州。为什么“洪洞大槐树移民”如此脍炙人口,流传久远呢?时至今日,仍无合理的解释。

同样,与“湖广填四川”联系在一起的“湖北麻城孝感乡”,由于年代久远,文献无证,当年众多的湖广人为什么以孝感乡为迁移的出发地?为什么在随州、黄陂、麻城、蕲州、罗田等一大批迁出地中,唯独以麻城孝感乡为代表,都说来自孝感乡,族谱中甚至会出现“江西麻城”这样的地名,甚至有的彝族人也说自己的祖先是从“湖北麻城”迁来……许多疑问至今还无法查清。

与黔中“屯堡人”祖籍记忆更为相似的,是云南移民后裔对祖籍的指认。他们代代相传,说自家的入滇始祖是洪武年间来自南京、应天府、上元县、江宁,有的说得更具体,来自“南京应天府柳树湾高石坎”。据说,“柳树湾高石坎”的位置,就在今南京古城的东南角皇宫遗址前左侧蓝旗街、御道街一带,为今“石门坎”。在云南的大多数地方,都可听到“南京柳树湾高石坎”的话题,已成为入滇汉民的一个“寻根情结”,心里的牵挂。但是,从南京的水道资料及《明应天府城内坊厢图》上看,“柳树湾”应该在“标营”“太医院”“大中桥”的区域内,范围不大。洪武年间,以各种方式先后入滇的汉人多达数十上百万,怎么可能全都出自这块一二平方公里的狭小地方?

在各地移民后裔中广为流传的,还有脚趾甲复形、背手、解手的传说。为了防止被迁移者逃脱,官兵用刀在每个人的一只脚小趾上砍一刀作为记号;另有一种“主动说”:被迁移者为了今后彼此识别,便用石头在脚趾上砸下印记,或把自己子女的双脚小趾咬裂。移民被反绑起来押解上路,跋涉路上内急,向官兵报告“老爷,请解手,我要小便”;次数多了,就简化为“解手”,“解手”于是成了“小便”的代称。移民被长时间反捆着双手走路,久成习惯,以后走路就多背着手,其后裔也沿袭了这种习惯,等等。

这些传说,显然是民众记忆历史的工具之一。对于那些没有通过文字记忆历史的能力和权力的人来说,更是如此。文献中,对洪武年间贵州云南屯军移民等象征的记载,其实是比较简单的,而在民间传说中,则总是比较丰富。但是,由于传说往往经历了许多世代,因此不断叠加了不同时代的讲述者记忆的历史,它的许多内容、情节,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断地黏附、添加,日益丰富起来,成为一种“长时段”的历史文本。或可概括为“史实+故事”这样一个简单的公式:故事因为增加了史实而显得更为可信,史实因为黏附了故事而显得更为生动,如此更便于记忆和传承。

显然,无论是黔中“屯堡人”的“南京应天府石灰巷”,还是云南移民的“南京应天府柳树湾高石坎”,都是一种移民有关祖先家园的集体记忆和历史记忆,是一种对“家乡”的趋附性指认。但是,与被征讨、征服的云南不同,黔中的“屯堡人”是以征南功臣、将士的后裔自居,帝都中的“石灰巷”,于是就成为出身“显赫”的表征,被书写在家(族)谱、史志、村碑、石刻、民间唱本中,并且世代口耳相传。很少有人会去追问:明朝中后期屯军制度衰败废弛,屯军大量逃亡,“坚守”的屯军到底还能有多少?清代军屯废止后,在频频发生的战乱中死亡或迁徙他乡的状况下,当年屯军的后裔流落到了何方?……也许,一般的“屯堡人”并不知道这些,或许有人知道却不愿意承认这些一一选择性的“集体失忆”于是出现了……

当然,这并不等于说,所有记载其入黔始祖来自“南京应天府石灰巷”的家(族)谱,在这一点上都是虚构的。其实,无论口碑传说、族谱还是碑刻、地方志等文献,都反映了某种对祖先历史的集体记忆,其祖先往往有明代卫所的背景,也反映了屯堡移民的生活境遇。在这些记忆中,折射出来的,是移民家族定居、发展的历史,族群关系变化的历史,卫所制度等国家制度对基层社会、家族、家庭乃至个人影响的历史。

因此,把“南京应天府石灰巷”之类的言说,以及不同“版本”彼此之间的若干矛盾之处,一概视为“屯堡人”便于传承历史记忆的符号,而不必那么较真地非得与历史真实联系起来探究,或许更恰如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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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名片·

何光渝,贵州省文史馆馆员。长期从事文学创作、文艺理论评论及文化研究,现主要从事地方历史文化领域研究与著述。发表并出版大量文学作品、文艺理论评论作品及学术著作。主要著作有:《贵州文学现状与构想》《二十世纪贵州小说史》《全景中国丛书·贵州:移民之州》等。

编辑

王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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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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