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陈丹阳对话戴老的最后一期。从前面的访谈中,我们了解到了戴老的作品、他的乡愁、他的童年、他的治学……最后,来谈谈戴老的“适斋文化”,分享他的人生智慧。
“自适其适,无往而不适”,我把这句话以及您惯常给我们传递的理念称作“适斋文化”,我在其中感受到的是一种人生的智慧和气度。自我选择和自我认定,这里面,您的取舍、好恶自有法度,能说说吗?
哪有什么“适斋文化”,太夸张了。“适”的实质是“选择”,人生有无选择至关重要。我们年轻时候选择的空间很小,而现在的年轻人则有了相当大的选择空间,这是莫大的幸运。但也就更需要慎重选择,避免歧途,甚至陷阱。
其实人人都在自觉不自觉地“自适其适”,大到关乎安身立命,小到日常生活。文天祥认为“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选择从容赴死;吴三桂奉行“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选择开关迎敌。有人不为五斗米折腰,有人摧眉折腰事权贵;有人看着溺水者讨价还价,有人到景区义务清理垃圾。人生“三观”,价值观是核心。不同的取舍,同是遵从内心的价值判断,也都是“自适其适”。
我等普通百姓,离国家大事遥远,“适”的选择应着眼于人格。人格以自重为要义,自重就是守底线。我自设的底线,一是众生平等,不仰视高贵者,不俯视卑贱者。二是姓名虽贱,不能用以交换权势财货。三是自动脑筋莫轻信,大至天边,小至眼前,凡事持理性、客观、察究的态度,不作非黑即白的简单结论。守住这些,自寻心安处。乡贤姚茫父先生有一联语:“皮骨任人牛马,影形容我埙篪”,形象地道出人格自重的精义。有的人以实利为尚,为攫取种种身外之物而舍弃人之根本,心境时时处于紧张、焦虑、恐惧的状态中,当然也是他们的自适其适,只不过其所“适”(追求)得到的恰好是不“适”(心安理得)罢了。
我自号适斋,不过是表达一种意愿,所谓心向往之,“无往而不适”更是吹牛自雄,哪里能够做得到。
说实在的,我觉得您这一代人挺折腾的,少年时代世事动荡,中青年时代又一次次面对各种运动。等日子安定了,一生岁月也去了大半。但放大了说,每一代人都好像有自己的幸与不幸,后来人未必能得到你们那种丰厚和精彩。世事变幻,我们如何把控自己的一生。能给年轻人说说吗?
这个问题确实不可能一概而论。古人说艰难困苦玉汝于成,但艰难困苦也可能玉汝于毁。安逸优异可以出张伯驹,也可以出溥仪。蛋得热而出鸡,石得热还是石。结果是由主观、客观两方面的因素化合而成的,主观因素起主导作用。
我们这一代人的折腾也不例外,重要还是在于自身有无人生的底线和能不能守住它。正如你说的,每一代人各有自己的幸与不幸,在智者会转祸为福,在愚者会转福为祸。还有,所谓历史经验或人生教训,不会如想象的“理所当然”产生普遍的、长远的教益,而是人性会导演一代又一代人重复昨天的故事。
记得您曾经给我说,退休时您对欢送您的同事说:“好戏在后头。”事实证明所言不虚。您的这种底气从哪里来,其中有过迟疑、犹豫吗?
要说“底气”,就是知道退休于己只有好处没坏处。不同的职业对退休会产生不同的结果,个体劳动者和群体劳动者、体力劳动者与脑力劳动者、“治人者”与“治于人者”,退休心境的差异非常大。个体劳动者退休不退休,生活方式不会有多大改变。我弄文学和书法,百分百的个体劳动,所以退休对于我是放鱼于渊,驱鸟入林,一种身心的解放。
而一些离不开人群的职业,退休后生活方式出现大落差,就得有一个逐步适应的过程。一位同事的岳母,多年担任大医院的“总提调”工作,每天忙碌于多个部门,走路打小跑。一退休,昨天还是地球围着转,今天被地球甩出了轨道,很快患上严重的神经官能症,好些年才慢慢恢复正常。所以行政工作者一定要及时选择和培养业余爱好,作为退休后的精力寄托。那些在老年大学兴致勃勃地学书学画、作诗撰联,或兴致勃勃周游列国的退休者,是人生的聪明人。
至于“好戏在后头”的豪言壮语,是向一位老同学借来虚张声势的,我能有什么好戏?后来说“幸福生活从退休开始”,才是真实的体悟。
我前几年写了一首《适斋赋》,赋的就是退休后的日常生活:“适者,自在也,自择也,自乐也。求诸心而非求诸物也。行止但随意,起居无定时。作可喜事,无防辞无谓之举,晤素心友,不必见陌生之人。室如仓库满,案似乱山横。兴来临池濡毫,篆隶真草,偷一点白石写意;兴阑不滌笔砚,国油版画,读几页风眠彩墨。由衷文字可作,臧否在我;违意姿态敬谢,褒贬由人。眼倦听一曲降央卓玛,神疲来两段马谭奚杨。庋藏役心,以图册充秘玩库;旅行费事,对荧屏作逍遥游。奇石列架,审天工之妙趣;根艺绝踪,远刻意之雕琢。窗外走月,枕边开卷,神游秘境万象,心接古哲今贤。小区偶步,摄几帧人弃之景;故里常归,享半日乡情之乐。座上多挚友,往来尽布衣;促膝新闻旧事,据案白醪红椒。感世事之无常无情无据;幸生涯之有朋有书有茶。人生非色非空,当识美丑;百年又短又长,切忌踏虚。逢太平之世,荣利于我何有;遇和顺之家,平心以俟天年。视东坡有福,得终老于桑梓;较渊明走运,顾食衣而无忧。幸甚至哉,夫复何求。”
年过八旬,你还学会了用电脑码字,用QQ发邮件,看微信,玩摄影,对新的知闻方式,您从内容到形式都很兼容,能分享一下您作为一个“潮老”的喜乐吗?
新技术日新月异,我应付不过来,只选择实用的几种:电脑写作方便修改,就用了汉王笔;QQ方便传稿子;电脑看电影电视剧;平板发微信代替电话;手机便于携带代替相机;听音乐用音碟或蓝牙;看戏用光碟。不会跳广场舞,不参加合唱团,不旅游,不玩桥牌网球,成天只在书桌、书案、书架之间打转身,“潮老”于我何有哉?
·人物名片·
戴明贤,贵州安顺人,一九三五年生。一九五六年起先后做过内刊编辑、电台编辑、中学教师、剧团编剧、文学月刊编辑和文学、书法创作。出版作品《戴明贤贵州系列》《适斋小品》《适斋杂写》;散文集《残荷》《采蕨集》《掬艺录》《石城引》《艺坛耆旧》,小说《岔河涨水》《花溅泪》《九疑烟尘》《走进云里去》;书法《黑白记》《自适其适》《戴明贤书印集》等;戏剧影视《毕升》《双婚疑案》《燕楼惊豹》《水寨龙珠》等。是西泠印社社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国务院特殊津贴领取者。曾任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贵州省书法家协会主席、贵州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贵阳市文联副主席、贵阳书画院院长、《花溪》文学月刊副主编及省、市政协委员等职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