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名片·
何光渝,贵州省文史馆馆员。长期从事文学创作、文艺理论评论及文化研究,现主要从事地方历史文化领域研究与著述。发表并出版大量文学作品、文艺理论评论作品及学术著作。主要著作有:《贵州文学现状与构想》《二十世纪贵州小说史》《全景中国丛书·贵州:移民之州》等。
作为文化学者,何光渝多年来一直关注乡邦历史文化建设。正如何老师所说:“三十来年,我出版的著作,立意、主旨、题材及内容,全都与贵州有关或很有关。因为我生于斯,长于斯,因为我只有这一口‘深井’,更因为‘乡情独浩然’!。此外,我所主编出版的著述,也都只有一个主题——贵州。”
何老师您好,很高兴有向您求教的机会,都知道您是一位资深媒体人,一位作家,而您现在更是一位文化学者。这种成功“转型”是让不少有志于做学问的年轻人注目的,您的“转型”,背后是早有预谋还是水到渠成?能推介一下成功经验吗?
谢谢你的关注和提问。我们的这番交谈,请不要说是“求教”。或许可以用一个时髦的词,叫“分享”更好一点。
你一开场就给我那么多的身份定位,其实没有必要。在你看来,我是个“转型”的“成功者”,不仅是你,也还有其他一些朋友也这么来“解读”我。记得好几年前也有人问过我,他是否也要考虑自己的“转型”问题?我当时的回答好像是这么说的,“转型”是个时髦词,其所指大概与体制、机制之类有关,被拿来到处套用。你是人,而且是“这一个”人,“转型”等与你这个人是没有关系的, “转”什么“型”?升级版?能转到哪里去?
我知道,你所说所指的是:原来搞文学创作和文艺批评的何光渝走得好好的,怎么现在来搞文化文史研究了呢?其实,这就有点像人在旅途,走了一段路,或走了一段时间,或看过一处风景之后,就会厌倦,或许就会兴奋,就想走慢点甚至不走了,或许就想快步走甚至跑起来,快点见识新的风景……其实,人还是那个人,没变,只是想法变了,不想在一棵树上吊死,不想一条道走到黑,如此而已。我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天启”“神谕”之类,但肯定没有“预谋”,没有预设。我从来不认为一个人的前途命运是可以事先设计、且能完全按照自己(或他人)的预设完美实现的。
所以,做你自己,而无所谓成功与否——这才是最重要的。
中国自古就有“文非学不立,学非文不行”之类的说法,细究起来,文人和学者其实差别挺大的,以文入史,您如何处理好文与史的关系。
“夫文非学不立,学非文不行”,这是章学诚先生的话吧?不过,他接着还说了下一句:“二者相须,若左右手,而自古难兼,则才固有以自限而有所重者,意亦有所忽也。”我的“文”与“学”,距离他所说的尚有天大的距离,哪里能妄言什么能“处理”好“文与史(或“学”)”的关系呢?
章先生在前面还说,唐代大家韩昌黎之论文曰:“文无难易,惟其是耳”;又说了明道先生(即宋代大儒程颢)之论学曰:“凡事思所以然,天下第一学问。”他说:“二公所言,圣人复生,不能易也。”
我肤浅的理解是,章学诚先生在这里所说的“文”与“学”,并不能简单地等同于或转换为今天我们通常所说的“文人”和“学者”;更何况,今天的“文人”“学者”,与旧时所说的文人学者,内涵与外延早已大相径庭,根本不是一码事了,不可同日而语了,此其一。其二,韩公说“文”最重要的是一个“是”字,即为文者一定要“求是”;程公说“学”最重要的是一个“思”字,即为学者一定要独立思考。惟有如此,才能算是一个基本合格的为文、为学的人。反躬自问,我能做到吗?我们能做到吗?
我理解你所说的“以文入史”,大概指的是我的一些研习历史文化的著作中,行文较接近于文学中的散文文体,让人读起来与常见的“史学”著作感觉不同。要说明的是,迄今为止,我的涉及历史文化的著作,其文本大致有三种呈现方式:一种是历史的散文化呈现;一种是历史的学术化呈现;还有一种则介于这二者之间。不管是哪一种,都有一个必须遵循不悖的原则规范:凡涉及史事史实,必须有扎实可靠的史料为支撑,不妄言,不戏说,不打诳语。我写的一些书,其实就是长篇历史散文,而有的是中短篇历史散文的集合。而另一些书,当属于后一种呈现方式,但行文显然不同于常见的“学术著作”,我往往会在字里行间,注入我的体悟、我的体温,是“我”的而不是“我们”的。介于这二者之间的,则属于“历史纪实”,或可称为“历史报告”,恪守绝不虚构的基本原则,用文学的“笔触”来记述(而非描写)、再现(而非表现)历史中的人和事。比如,在关于自己“贵州辛亥革命”和“贵州抗战”写作的几本书中,因为是国家统一规划出版的主题性图书,有一律不加注释的规定,因此,原稿中所有的脚注被悉数删去。但我书中的每一种人、事,每一段引文,也都是严格按照“史著”的学术规范,有出处、有来历、有据可考的,而不敢因“文学性”而对史实有所轻忽。
这样的写作,较之某些信口开河者的“写作”,当然很累,很“磨人”,但我乐此不疲。
或许,只有如此,才有可能比较接近于韩、程、章等先贤所倡导的为文、为学之道吧?
一则冷静,一则深情,我读您的作品不多,但我感到了这两点。史学研究,是不是有个“发乎情”而“止乎理”的过程?在您的研究中是怎样处理情与理的关系的。
对于历史的写作,我一直谨记陈寅恪先生说的:“对于古人之学说,应具了解之同情,方可下笔”,还有钱穆先生说的:“对其本国以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我以为,做历史研究和写作,是否有这样的气度和操守,非常重要。
陈寅恪先生之意,所谓“同情”者,是在提倡研究者以历史主义的立场,透过直观的材料层面,对古人的思想和行为作一种设身处地的“移情”式理解。这样,既可以避免“仅凭陈迹之搜讨,而无同情之默应”的“科学主义”倾向,又不致脱离基本事实的框架去作“穿凿附会”的发挥和无依据的玄说,使研究的结果更接近于历史的真相。
而钱穆先生之说,他自己在《国史大纲》的首页中说得层次分明。一、当信任何一国之国民,尤其是自称知识在水平线以上之国民,对其本国已往历史,应该略有所知。二、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一种对其本国以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三、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有一种温情与敬意,至少不会对其本国已往历史抱一种偏激的虚无主义,亦至少不会感到现在我们是站在已往历史最高之顶点,而将我们当身种种罪恶与弱点,一切诿卸于古人。
可惜,直到今天,某些人仍然“惯性”地从某些固定的观念出发,去评价历史人物和事件,而不能对研究对象有“了解之同情”,也更无所谓“温情与敬意”。
我是个不当学生的“野狐禅”,平生只读初中三年,一辈子无师无门,凭兴趣使然,开始学习写作。我总在想,在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风风雨雨之后,到了今天这样的时代,我们应该如何对历史的人物和事件作出比较接近真实的研究与评价,这基本上已经是一个文化问题了。对已逝去的古人“了解之同情”,在今天应该成为化育我们新的文化的一个重要方面。历史研究者更应该努力去理解历史人物,在一定历史环境和生活环境中的内心感受和作为,这是我们理解人性与历史的关系的基础。当然,“了解之同情”,对于早已逝去的古人已经不重要了,但它却是一个民族“认识自己”的最可能的途径。
在今天,要说评价历史中的人、事还有什么意义的话,其意义或正在于此。
说到这里,我想起过去读《史记》时的感受。司马迁为“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而写作,而成一家之言。但是,他并不因为有如此高远的立意,就对自己笔下的历史人物,摆出一副吏狱判案的样子。他对人性、对历史,具有非常敏锐而深刻的洞察力和同情心,他对于自己笔下的历史人物,无论帝王将相、贩夫走卒,不管是褒是贬,都设身处地给予“了解之同情”。比如,对“人彘”事件中吕后与戚夫人的描述,对一生不得封侯的李广的记述……在太史公的笔下,“了解之同情”,不是类己者的小世界,而是天人古今的大世界;不是一己之言,而是一家之言;不是对所爱者的溢美,对所恶者的欲加之罪,而是对历史和人性全神贯注的思问与悲悯。
“构建地方文化知识谱系”是您提出的一个文化命题,能讲一讲这一命题形成的过程吗?
这个“命题”是2005年我在一篇文学评论文章中提出的一种想法,并不严谨,也没有什么相关的“设计”之类。那篇文章的题目就是:《构建地方文化的知识谱系》,但有一个副题:《以五本关于安顺的书为例》。在文章中,我大略地说了一下对五本书的印象之后,就开始“想入非非”了。
我并不想再用“文学”的尺度去评价它们。而是在想,当我把这几本书联缀起来时,“小城”安顺的一线命脉,一个完整的文化生态圈,竟活现在眼前。这是一个与日常所见非常不同的“另样”安顺,一个与贵州其他地方底蕴迥异的安顺。这是为什么?这是我的设问。
接下来,我说了深一层的追问。当然,这些书中所有的历史叙述,也都是后设性的,历史也因为我们的现实需要,而被不断地重新叙述,这正是历史的意义所在。但是,对今天的写作者和读者来说,重要的已经不是有没有这样的预设,而是能否对这种后设性形成清醒的自觉和反省。这里,我大致表达了自己的“历史观”。
而我认为更为紧迫的问题在于,一个人的历史,一座城的历史,一片地域的历史,总是在有意或无意的遗忘、取舍中,不断被构建。长长的历史链条中,总会有某些环节因此而破损、缺失。今天我们所要质疑的,正是这种不断做“减法”的“历史”。当那些被遗忘或放弃的历史被重新唤回的时候,我们自以为熟悉的“历史”会不会变得陌生呢?当我们把这些“减去”的东西重新放回历史时,历史是否就有了其他的解释的可能,并因此而更为亲切?
然后,我提到了自己当年在写作《20世纪贵州小说史》、并主编《20世纪贵州文学史》四种书系时的那种尴尬和隐痛……我问自己,关于贵州这片乡土的知识,还有多少不为人知?已知的知识中,还有多少亟待整合起来,形成贵州文化自己的知识谱系?我希望用我们自己的眼光和思想,去认识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用我们自己的语言,真实而真诚地描写我们自己。我以安顺几本书为例,说明构建起贵州地方文化的知识谱系,并非没有实现的可能。
这篇仅有两千字左右的文章发表后,竟然在安顺的文化界引起了令我诧异的回应。后来,远在北京大学的“安顺老乡”钱理群先生,在他的一些文章和讲话中,多次提及此事,把“构建地方文化知识谱系”作为一个“命题”加以阐释和发挥,并与安顺的同道携手,与戴明贤、杜应国等人共同谋划了构建安顺地方文化知识谱系的设计,并践行之,他们编撰的《安顺城记》,即是明证。
那“命题”于我不过是“说说”而已,但在我已经出版的三十多部著作中,十之七八是我心目中贵州“地方文化知识谱系”的某些缺失“环节”。我会为此而继续下去,或许为此还会“萌生”出更大的“野心”呢?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