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和人回文五首·其四》诗曰:
前堂画烛夜凝泪,半夜清香荔惹衾。
烟锁竹枝寒宿鸟,水沉天色霁横参。
这是一首“回文”诗,第二句可以“回文”成:“衾惹荔香清夜半。”那么,这可以熏染衾被的“荔香”,便应该就是“荔枝香”。
“取其壳合香,甚清馥。”“荔枝香”便是以荔枝壳入香制作的“合香”。相传,“温成皇后阁中香,用松子膜、荔枝皮、苦练花之类……故奇此香。”此“温成皇后”即宋仁宗之张皇后,贵为皇后,合香所用全非名贵香品,更见其节俭,更彰显其德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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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陈敬《陈氏香谱》录有两方“闻思香”,皆以荔枝壳入香。苏轼《和黄鲁直烧香二首·其一》诗曰:
四句烧香偈子,随香遍满东南。
不是闻思所及,且令鼻观先参。
诗中第三句,打哑谜一般不经意间用了“闻思”二字,实则确指黄鲁直黄庭坚“烧香”诗所歌吟之香正是著名的“闻思香”。因此,苏轼大约是亲自闻到了“闻思香”的,在某种意义上也便可以说是亲自闻到过“荔香”。那么,他写诗句“半夜清香荔惹衾”或者“衾惹荔香清夜半”,妥妥的是诗意来自生活。
而说起荔枝来,“日啖荔枝三百颗”的惠州荔枝之外,苏轼对于增城(今广东省广州市增城区)荔枝赞不绝口,甚至很大程度上可以算作增城荔枝代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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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曾给知交“欧阳知晦”写信感谢他惠赠增城荔枝:“……今岁荔子不熟,土产早者,既酸且少,而增城晚者绝不至,方有空寓岭海之叹。忽信使至,坐有五客,人食百枚,饱外又以归遗。皆云,‘其香如陈家紫,但差小尔。’二广未有此,异哉!异哉!又使人健行,八百枚无一损者,此尤异也。林令奇士,幸此少留,公所与者,故自不凡也。”
那么,苏轼如何知道这“八百枚无一损者”呢?呵呵,在惠州,和朋友一起吃到朋友派人急速“健行”送来的两广第一的增城荔枝,这也算得上是“日啖荔枝八百颗”了。而且,苏轼自己也还派人持送增城荔枝给其他朋友。苏轼“与傅维岩秘校”写信说:“……增城荔子一篮,附去人持上。不罪!不罪!某又上。”
苏轼的前一封书信里写道,“坐有五客……皆云,‘其香如陈家紫,但差小尔。’”这是拿五位客人的话来夸赞他们所吃到的增城荔枝,认为这荔枝香味如同“天下第一”的荔枝名品“陈家紫”,只不过稍小一点罢了。
追究起来,这“陈家紫”即蔡襄《荔枝谱》所载之“陈紫”荔枝。蔡襄《荔枝谱》载曰:
兴化军风俗,园池胜处,唯种荔枝。当其熟时,虽有他果,不复见省。尤重陈紫,富室大家,岁或不尝,虽别品千计,不为满意。陈氏欲采摘,必先闭户,隔墙入钱,度钱与之。得者自以为幸,不敢较其值之多少也。今列陈紫之所长,以例众品。其树晚熟,其实广上而圆下,大可径寸有五分,香气清远,色泽鲜紫,壳薄而平,瓤厚而莹,膜如桃花红,核如丁香母。剥之凝如水精,食之消如绛雪。其味之至,不可得而状也。荔枝以甘为味,虽百千树莫有同者。过甘与淡,失味之中,唯陈紫之于色香味,自拔其类,此所以为天下第一也。凡荔枝皮膜形色,一有类陈紫,则已为中品。若夫厚皮尖刺,肌理黄色,附核而赤,食之有查,食已而涩,虽无酢味,自亦下等矣。
按照蔡襄的说法,这坐拥“天下第一”陈紫荔枝的陈家真是壕横啊——“闭户隔墙”收钱,约摸着隔墙再给出些许陈紫荔枝来,却也没有人敢问价钱——总让人觉得这陈家是收了钱之后看心情随便给几颗荔枝罢了——比现在的拍卖还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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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也对陈紫荔枝不甚以为然。苏轼《和陶归园田居六首·其四》诗有曰:“手插荔支子,合抱三百株。莫言陈家紫,甘冷恐不如。”诗句意思是说,不要夸口那陈紫荔枝了,陈紫荔枝也未必能够如这位老人家的荔枝一样甘爽冷脆。还有更为直接的,苏轼《次韵正辅同游白水山》诗有云:“荔支莫信闽人夸。”苏轼这么说是啥意思啊?写了《荔枝谱》的那位蔡襄就是正牌的“闽人”哦。蔡襄是福建路兴化军仙游县(今属福建省莆田市)人,莆田荔枝古来知名,现在也是“中国国家地理标志产品”。而在苏轼的时代,文人士大夫谁人不知蔡襄《荔枝谱》呢,你苏轼却偏偏说“荔支莫信闽人夸”,是不是话里有话啊?
宋哲宗绍圣年间,苏轼贬谪惠州期间,权臣章惇、蔡京一众人等实确为“闽人”。章惇是建州浦城县(今福建省南平市浦城县)人;蔡京蔡卞两兄弟也是福建仙游人,与写《荔枝谱》的蔡襄同乡,据说还是同族同宗的堂兄弟。而在此之前,苏轼苏辙的“政敌”吕惠卿,是福建泉州人,当然也还是“闽人”了。
而北宋向来便有“南北之争”,据说,宋太祖赵匡胤曾明确诏告子孙:“不可用南人。”坚决不让“南人”进入权力中枢……司马光则直言不讳地对神宗皇帝说:“闽人狡险,楚人轻易。”因此,作为“北人”的苏轼张口闭口说说“闽人”如何如何不堪,简直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而至于谈到闽人引以为傲的荔枝,苏轼也便天经地义般无视蔡襄《荔枝谱》,从而自行其是、自有一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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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再次韵曾仲锡荔支》诗有这样两句:“柳花著水万浮萍,荔实周天两岁星。”对此,苏轼自注云“柳至易成,飞絮落水中,经宿即为浮萍。荔支至难长,二十四五年乃实。”苏轼这是以柳树最容易栽植成活来对比荔枝树最难栽植;并进一步对比说,柳絮成千成万,落水后经过一个晚上便化作浮萍(这是古人公认的“化生”神奇之一),而荔枝树结果子则要经过二十四五年的漫长生长期,且荔枝是在冬天开花的,直到来年春夏荔枝果实才能成熟,也要历经“两岁”,但往往还结果不多,星星点点。荔枝要“二十四五年乃实”,苏轼是如此笃信,这样的“真理”应该是来自他的故乡四川眉州,来自他的成长经历。
但实则因为地域不同,品种各异,荔枝栽植后开始挂果的时间并不相同,早的可能在十年之内,但往往并不会迟至二十四五年。我们看来,苏轼以自己的“经验”来衡量天下荔枝,明明是有问题的,但他却还一直超级自信而不自知。
而苏轼的老家四川眉州有荔枝,这倒是可以确信的。苏辙《送贾讷朝奉通判眉州》诗曰:
归念长依落日边,壶浆今见逆新官。
声传已觉讴歌遍,身到前知政令宽。
民病贤人来已暮,时平蜀道本无难。
明年我欲修桑梓,为赏庭前荔子丹。
贾讷出任眉州通判,苏轼也有诗作《送贾讷倅眉》;这是在宋哲宗元祐元年(公元1086年),苏辙已被重用为中书舍人,迁尚书右丞。苏辙对于自己诗作里的“庭前荔子丹”作了自注云:“眉州倅厅旧有荔支二株,甚大。”
宋哲宗绍圣二年(公元1095年),贬任“左朝议大夫试少府监分司南京筠州(今江西省高安市)居住处分”的苏辙,读到哥哥苏轼的大作《荔支叹》,深有感触,写下了奉和之作。苏辙《奉同子瞻<荔支叹>》诗曰:
蜀中荔支止嘉州,馀波及眉半有不。
稻糠宿火却霜霰,结子仅与黄金侔。
近闻闽尹传种法,移种成都出巴峡。
名园竞撷绛纱苞,蜜渍琼肤甘且滑。
北游京洛堕红尘,箬笼白晒称最珍。
思归不复为莼菜,欲及炎风朝露匀。
平居著鞭苦不早,东坡南窜岭南道。
海边百物非平生,独数山前荔支好。
荔支色味巧留人,不管年来白发新。
得归便拟寻乡路,枣栗园林不须顾。
青枝丹实须十株,丁宁附书老农圃。
长歌的前四句很值得玩味,这四句的大意是说:追述起蜀地四川的荔枝,只有嘉州(今四川乐山)才大量出产;再往北一点的眉山算是余波可及,靠南边一半的地方也有产出,眉山的北部则“否”,完全不能产荔枝了。而眉山即便产荔枝的那一半靠南的地方,也要每年为荔枝树防止冻害,冬春时节要用稻糠经宿燃火以消解霜雪。经过这样精心的养护,眉山荔枝最终还是结果稀少,简直价同黄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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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诗歌接下来说,现在则经当地官员推广,四川荔枝产量大增。其中有“箬笼白晒称最珍”的诗句,这是说四川的“白晒荔”用竹笼包装,是最珍贵的名产,话语里颇有些洋洋得意的家乡自豪感。下文直言“东坡南窜岭南道”,回到唱和诗作的主题上来,对于苏轼诗作里流露出的“独数山前荔支好”与“荔支色味巧留人”表示高度认同,也即,苏辙十分赞赏苏轼“此心安处是吾乡”的人生潇洒。然而,苏辙还是心念故园,故而诗篇的最后四句还是明确说,如果“得便”被允许,还是一定要回到故乡,且念念不忘一定要带着十株最好的荔枝树回去。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我们不知道苏轼再读到苏辙的这首《奉同子瞻荔支叹》会有什么感想……而贬谪惠州还不是被打击的最低谷,苏轼并没能在其白鹤峰新居安居太久,仅仅两三个月之后,宋哲宗绍圣四年(公元1097年)四月,六十二岁的苏轼被“责授琼州别驾昌化军(治所位于今海南省儋州市西北旧儋县)安置”。
苏轼再贬,行经雷州(今广东湛江雷州市)期间,也曾写诗歌咏过荔枝。苏轼《雷州八首·其二》诗曰:
荔子无几何,黄甘遽如许。
迁臣不惜日,恣意移寒暑。
层巢俯云木,信美非吾土。
草芳自有时,鶗鴃何关汝?
理解这首诗的关键在于最后两句,其所用的典故来自屈原《离骚》:“恐鶗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从语义语气上,苏轼反用屈原的诗句,变屈原的怨愤为高昂的斗志——自信为“芳草”君子,终可芳艳灿灿,绝不惧怕如鶗鴃鸟那样的小人之谗言中伤。再者,苏轼该诗诗句“信美非吾土”,来自东汉王粲《登楼赋》:“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这样的表达,流露出苏轼至此时此地,也很有迁客骚人之感慨,大发人生飘零之喟叹。而再拿全诗与屈原《橘颂》对比,列举了“荔子”与“黄甘”,精神仍是高洁不屈的,则苏轼明显内蕴着自己“苏世独立”“横而不流”的人格追求。
而或许苏轼所写的最后一首关于荔枝的诗,却其实是写龙眼的。苏轼《廉州龙眼,质味殊绝,可敌荔支》诗云:
龙眼与荔支,异出同父祖。
端如甘与橘,未易相可否。
异哉西海滨,琪树罗玄圃。
累累似桃李,一一流膏乳。
坐疑星陨空,又恐珠还浦。
图经未尝说,玉食远莫数。
独使皴皮生,弄色映雕俎。
蛮荒非汝辱,幸免妃子污。
元符三年(公元1100年)春正月,宋哲宗崩,徽宗即位,大赦天下。苏轼“以赦量移廉州(今广西合浦)安置”,遂渡海北归。在廉州,苏轼吃到了龙眼,很是赞不绝口。从题目上细校,所谓廉州龙眼“可敌荔支”,可以比得上荔枝,如此说法,其实还是有一丝丝的荔枝更佳的意味。而诗歌里苏轼对于龙眼与荔枝,以柑子与橘子作比较,认为各有千秋,是不能轻易断定优劣的。
其实,对于荔枝与龙眼的高下比较,苏轼还有“专家”级别的专“评”。苏轼《荔枝龙眼说》文曰:
闽越人高荔子而下龙眼,吾为评之。荔子如食蝤蛑大蟹,斫雪流膏,一啖可饱。龙眼如食彭越石蟹,嚼啮久之,了无所得。然酒阑口爽,餍饱之余,则咂啄之味,石蟹有时胜蝤蛑也。戏书此纸,为饮流一笑。
这确属“专家级吃货”高见了!苏轼以吃大青蟹与吃小海蟹为比来论说吃荔枝与吃龙眼之各有妙味,各有妙处,当确令老饕们会心一笑。
而近千年的时光悠悠,“专家级吃货”苏轼可能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荔枝跟龙眼杂交出的新水果问世了!据报道,华南农业大学刘成明教授团队育出世界上第一个龙眼与荔枝杂交的属间杂交新品种——脆蜜。那么,按照苏轼的惯例,这又是“莫言陈家紫,甘冷恐不如”了!
是的,是的,毫无疑问,苏东坡和我们都肯定想亲口尝尝这脆蜜!嗯嗯,鲜香的荔枝、龙眼和脆蜜,有点甜,有点甜,肯定有点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