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纪】

纪者，理也。理其事要，述其颠末；藉明叙事之本，生发之根。

人类起源传说 

同创世传说一样，有关人类起源的传说也是一个世界性的母题，甚至就是创世传说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它不仅包括全人类起源的内容，也包括特定民族或氏族的起源传说。

在人类起源传说中，最为人所熟知的莫过于西方基督教的上帝造人说和中国的女娲造人说。按照《圣经・创世纪》的说法，上帝在七天之内创造世界：第一天，上帝造光，分昼夜；第二天，上帝造出天空；第三天造了陆地和海洋；第四天造日月星辰；第五天造飞禽和水中动物；第六天造昆虫、走兽，并照着自己的样子造出了人。这一点跟女娲的传说很相似。相传天地开辟以后，大地上有了山川草木，有了鸟兽虫鱼，但就是没有人，这让女娲感到很寂寞。于是就照着自己的模样，用黄土捏了一个小泥人，她把泥人往地上一放，那泥人便活蹦乱跳起来，变成了活人。女娲甚觉有趣，心想，如果地上到处都是这样的人，世界不就热闹了吗？于是，她就不停地捏。但大地毕竟太大了，渐渐地女娲也累了，她停下来，无意中用树枝蘸了点泥浆一甩，没想到，那些泥浆一着地，也都变成了人……于是，女娲就这样不断地“点泥成人”，终于使大地都布满了人。人类就这样诞生了。

在汉文化系统的帝王榜上，历来占据前几名的是所谓“三皇五帝”。虽然“三皇”所指人物异见分歧，但按其中的一种说法，女娲即为三皇之一，称为娲皇，她被尊为人类的始祖，又是婚姻制度的创始人。与女娲关系密切的还有伏羲，是公认的三皇之一。传说他与女娲是夫妻，是他们共同创造了人类。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在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一幅帛画上，有蛇身人首的伏羲、女娲像，他们的身体紧紧地交缠在一起，似乎印证了二人为夫妻的传说。但在一些少数民族的传说中，二人却是兄妹。据人类学家芮逸夫1932年在湘西的调查，湘西苗族中一直有伏羲、女娲兄妹在大洪水之后成亲、繁行人类的传说，二人并被尊为苗族的先祖供奉。著名古史学家徐旭生（炳昶）进一步考证后认为，伏羲、女娲实出自我国南方的“苗蛮集团”，其中包括了后来演化成苗族、瑶族的众多氏族组织。“苗蛮集团”被以黄帝为首的华夏集团征服后，因为前者文化水平较低，处于被影响和被同化的弱势地位。“一直到战国中叶，北方文化深入到湘水及沅水的领域，而后此集团的古老传说才能为华夏集团所接受和同化”。到了汉代，伏羲、女娲的传说经儒家吸收、改造（二人关系演变为夫妻，以及女娲捏土造人等，都很可能就是改造的结果）后一变而成为汉文化谱系中的显赫人物。

在安顺的几大世居民族中，不论苗族、布依族，还是仡佬族，都不约而同地有伏羲、女娲的故事流传，而且多半都是作为兄妹。如一向被视为最老“土著”的仡佬族，就流传着《伏羲兄妹》的神话。古时候，伏羲兄妹的两个哥哥——独眼大哥和跛脚二哥——想吃雷公肉，他们在房顶铺上水藻，把母亲捆在碓窝里，扬言要舂死母亲，以此来引诱雷公。因为雷公最不能容忍忤逆父母的行为，听到伏羲老母的呼救，从天而降（这里实际已揉进了后世忤逆不孝者要遭雷劈的观念），在房顶被水藻滑倒，被两个哥哥抓住关进谷仓。雷公苦苦哀求伏羲兄妹给点水喝，兄妹就用洗碗的水瓜渣给雷公舔，雷公顿时恢复了神力，破仓而出。临别，雷公拔了颗牙交给伏羲兄妹，叮嘱他们种下，说不久就要发大洪水，长出来的葫芦就是他俩的救命之物。两个哥哥回来不见了雷公，便把伏羲兄妹赶出了家门。两兄妹照雷公吩咐，种下那颗雷公牙，很快结出个大葫芦瓜。接着，雷公下雨发大洪水，淹没了天地，伏羲兄妹躲进葫芦里得以逃过一劫。后来雨停水退，全天下的人都淹死了，伏羲兄妹为了繁衍人类，不得已结为夫妻。婚后生下一个大肉团，伏羲把它砸碎，撒在大地上，第二天，到处都冒起了烟火。从此，天下又有了人烟。不过，这个洪水滔天的传说，属于人类的二次繁衍，即人类在经历了灭绝性的生存危机之后如何再度得以保存并繁衍下来，这与人类的起源或诞生还不是一回事。仡佬族流传的另一首古歌《泡筒歌》，其中有所谓“四槽人”之说，属人类起源的题材。按歌中所述：第一槽人是天神用泥巴捏成的，后来被大风吹化了；第二槽人用草编扎而成，结果被大火烧没了；第三槽人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变成的，他们的后人又被滔天洪水吞没了，只剩下一对兄妹，奉天神之意婚配，才繁衍出了后来的人类，即第四槽人。

关于人类起源或诞生的故事，在不少民族流传的神话传说中，都带有浓厚的祖先崇拜意识，人类始祖往往就是民族始祖和民族英雄。如布依族古歌《造万物》中塑造的布灵就是布依人的祖先。歌中叙述世间万物的来源：宇宙原是混沌一片，什么都没有，天地万物都是布灵所造，而布灵则是由宇宙间一个绿扁块和一个红圆砣交合生出的精灵。布灵先造了十二层天和十二层地，然后把汗毛全部拔光丢到地上，根根汗毛冒出青烟，变成一个个的人，从此地上有了人。最后他献出全身，造出了日月星辰、风雨雷电、山川河流等自然万物。布依族还流传有《砍木造人》的传说，讲的是：人是神用木头雕琢出来的，刚雕琢的“人”没有生命，神朝它吹一口仙气，赋予它生命与情感，而后才有了活生生的人类。

彝族古歌《支嘎阿鲁王》是在毕节地区首先发掘、整理并出版的一部彝族英雄史诗。诗中主人翁支嘎阿鲁是彝族历史上的一位传奇人物，其事迹广泛流传于滇、黔、川、桂的彝族地区，尤以民间口传故事最为丰富生动。相传支嘎阿鲁为天郎恒扎祝与地女啻阿媚所生，他们相爱了九万九千年。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天地忽然抖了三下，电闪雷鸣之后，一个婴儿呱呱坠地。此刻恒扎祝化作矫健的雄鹰离去，啻阿媚也变成了一棵枝繁叶茂的马桑树。这个婴儿刚生下来便失去了父母，人们叫他弃儿巴若。巴若大难不死，白日有马桑树替他遮风避雨，夜晚有雄鹰为他覆身取暖，虎豹豺狼的乳汁哺育了他幼小的生命。弃儿巴若长成了一个智勇双全、超群绝伦的男子汉。后因天君求贤，派出三对使者到人间寻访巴若：雾使者一对，到北方寻访；风使者一对，到南方寻访；雨使者一对，往西方寻访。最后，六位使者都来到支嘎山，齐聚马桑树上，向马桑树询问巴若的情况。马桑树说，此人“麒麟当马骑，视虎豹如家犬，站在高山之巅，像雄鹰展翅，行于大地尽头，像骏马奔驰”。六位使者来到高山之巅，去到大地尽头，果真看见跨着麒麟、身后跟着虎豹的巴若。六位使者把他带到天庭，众天神纷纷夸赞他出类拔萃：“日月是他的眼，知识和智慧是他的头脑，龙虎是他的前胸，雄鹰是他的双臂；他炯炯的双目放射出先见之光，他皓洁的脸庞充溢着测量天地的豪情，他博大的胸怀预示着治理乾坤的希望。”天庭举行盛大的迎宾庆典，天臣给巴若取名支嘎阿鲁。天君摆出万年陈酒，希略星姑娘引吭高歌，希堵星姑娘身着凤羽裳，跳起《上天下地舞》；生育之神阿妣耶素奏响曼妙的芦笙……月亮忘了下沉，太阳忘了升起。后来，天地间出现重大灾难：“天不停地在晃荡，地不停地在摇摆……渐渐地，北边的天空缺了一半。姆古勾的大雾常常作怪，引来洪水，淹没了南边的大地。森林被淹，山神鲁朵上天告急，踩断了天君的门槛；江河水势暴涨，水神迷觉上天告急，挤破了天君的大门楣；山岩遇险，山神上天告急，掀掉了天君的大门。洪水涌到了天庭，流到趣沓邓宫殿。天君的宝座旁，告急的人吵闹不休。”面对天塌地陷、洪水泛滥、妖魔横行等等史无前例的大灾大难，支嘎阿鲁临危受命，以他的过人神力，修天补地，降妖伏魔，消灾攘患，为民除害，使天上人间重归太平。

支嘎阿鲁本是彝族历史上一位有影响的王（因语音差异，又有支格阿鲁、直括阿鲁、阿龙、阿尔、阿洛等称谓），其事迹在一些彝文古籍里也有零散记载。不过，文献记载中的支嘎阿鲁，有时是头戴法帽、腰佩法器、口念经文降妖除怪的毕摩（彝族祭司）；有时是率领族人抵御外敌、四处征战的部落酋长；有时则是受天君委派，下界治国理政的君王。而在各地流传的口传故事和神话传说中，支嘎阿鲁既是人类始祖，也是彝族始祖，更是战天斗地，无所不能的彝族英雄。

苗族有关类起源的神话、传说同样很丰富，除了《开天辟地》《枫木歌》等等古歌之外，新近整理出版的《亚鲁王》可谓别具一格。依前文叙述，自从觥斗曦（亚鲁王的十六世先祖）造人失败后，他的儿子董冬穹成了宇宙的领袖：

董冬穹取缔了觥斗曦人人竖眼睛的世纪 / 董冬穹取缔了觥斗曦人人立眼睛的世纪 / 董冬穹去把天给敲碎了 / 董冬穹去把地给敲碎了 / 董冬穹一天想三遍怎样去造天地 / 董冬穹三天想九遍怎样去造天地 / 董冬穹长得活泼可爱 / 机灵像梭子里的线筒 / 机灵像梭子 / 董冬穹来造一千样植被在疆土之上 / 董冬穹来造一百样生灵在大地之上……

不过，由于董冬穹造的天空上半空是女性，下半空是男性，结果他造出来的丘陵不稳，山坡不竖立，天不下雨，地不长草……董冬穹只好重造天地，上半空是男性，下半空是女性，造了“祖先星星做天钉”“祖宗土丘山陵做地钉”，这样，天地才稳定，上天才下雨，地下才长草，树才生枝，竹子才长叶。于是——

董冬穹来造人 / 董冬穹来造嘿 / 董冬穹来造人眼睛环的世纪 / 董冬穹造人眼睛顺的世纪 / 董冬穹用铁来做骨头 / 董冬穹用南瓜来做肉 / 董冬穹用地胶来做油 / 董冬穹造臂膀在肩头 / 董冬穹造眼睛在额头 / 董冬穹造人造成了 / 董冬穹造嘿造成了 / 脸蛋不长 / 眼睛不会眨 / 喊也不会应 / 睡就不会起 / 死去尸体不会腐烂 / 董冬穹造的人兴旺不了 / 董冬穹造成的人变成惑去了 / 董冬穹再次来造人 / 董冬穹用木来做骨头 / 董冬穹用泥巴来做肉 / 董冬穹造臂膀在肩头 / 董冬穹造眼睛在额头 / 董冬穹造人造成了 / 脸蛋不长 / 眼睛不会眨 / 喊也不会应 / 睡就不会起 / 死去尸体不会腐烂 / 董冬穹造的人兴旺不了 / 董冬穹造成的人变成惑去了 / 董冬穹造不了人。

（注：嘿，指人的另一种类，体型较小，不会生育，但极富智慧，力大无穷。 惑，传说中的某种生灵。）

董冬穹无奈，只好到更高一层的空间去问他的先祖偌（男）和婉（女），偌和婉告诉他，要他去寻找情侣、娶妻，这样造的人才能兴旺。于是，董冬穹去娶了波尼迦阿孃蒂翁琼做王后，但波尼迦阿孃蒂翁琼不会生育；董冬穹又去娶了波尼珑哈啦丹，但波尼珑哈啦丹没有乳汁，也不会生育；波尼珑哈啦丹便到更高的空间去问偌和婉：

偌说了真话 / 婉说了实话 / 波尼珑哈啦丹哩波尼珑哈啦丹 / 你去宇空中央的牛集市栽棵大大的构皮树 / 你去下方浩瀚旷野中央的兔集市栽棵大大的构皮树 / 你割开构皮树取乳汁 / 你割开构皮树取奶水 / 你煮粽子喂孩子 / 你煮粽子喂儿女 / 波尼珑哈啦丹来栽了一棵很大的构皮树 / 栽在了宇空中央的牛集市 / 波尼珑哈啦丹来栽了一棵很大的构皮树 / 栽在了下方浩瀚旷野中央的兔集市 / 波尼珑哈啦丹这才来生了七十个女儿 / 波尼珑哈啦丹这才来生了七十个儿子 / 波尼珑哈啦丹割开构皮树取乳汁 / 波尼珑哈啦丹割开构皮树取奶水 / 波尼珑哈啦丹煮粽子去喂孩子 / 波尼珑哈啦丹煮粽子去喂儿女 / 波尼珑哈啦丹的七十个女儿死去了 / 波尼珑哈啦丹的七十个儿子死去了。

最后，董冬穹去娶波尼拉娄瑟做王妃，波尼拉娄瑟来当了二十八年的家，终于生了诺唷、卓喏、赛杜、乌利、耶炯、耶穹、丈瑟柔、赛扬、吒牧、鲁土、鲁嘎等十一个儿女，“他们是天上神圣的祖宗，他们是地上神威的始祖，董冬穹说了，儿女们呀，你们分开去造万物，你们分开去起源万灵”。如此历尽坎坷，一波三折，董冬穹才算大功告成，地上才有了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