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梅花开，清幽淡雅。

很难想象，如此美好的花儿居然迟至宋代才被发掘出来，在诗文中娴静芬芳，绽放千年馨香，含情脉脉。

文豪苏轼《蜡梅一首赠赵景贶》诗曰：

天工点酥作梅花，此有蜡梅禅老家。

蜜蜂采花作黄蜡，取蜡为花亦其物。

天工变化谁得知，我亦儿嬉作小诗。

君不见万松岭上黄千叶，玉蕊檀心两奇绝。

醉中不觉度千山，夜闻梅香失醉眠。

归来却梦寻花去，梦里花仙觅奇句。

此间风物属诗人，我老不饮当付君。

君行适吴我适越，笑指西湖作衣钵。

综合诗意考索，这是苏轼外放杭州为知州时诗赠友人之作。苏轼天生好奇，见到“禅老家”的蜡梅，诗兴勃发，前十句详加描摹，写出蜡梅花“取蜡为花”的特点——蜡梅花细腻光润，晶莹剔透，古人以蜜蜡为比，恰如其分。

而苏轼虽然首句说“天工点酥作梅花”，但他也特别指出“此有蜡梅”，显然，苏轼也认为蜡梅不是梅花。是的，蜡梅不是梅花，蜡梅是蜡梅科蜡梅属落叶灌木；而梅是蔷薇科杏属乔木——蜡梅的果实不能食用，而曹操、刘备“青梅煮酒论英雄”所用的青梅则是梅的果实梅子，且另有“黄梅”也是可食的——宋人贺铸词曰“梅子黄时雨”，这也就是后来我们所说的“梅雨”了，正是指梅子黄熟时节的连绵雨。

而蜡梅不是梅花，古人是知道的。范成大《范村梅谱》就明确说：“蜡梅本非梅类，以其与梅同时，香又近似，色酷似蜜蜡，故名蜡梅。”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认可范成大的说法。而清代李汝珍《镜花缘》第四十八回里，一百位花仙子中，“梅花仙子”名列第十九位，“蜡梅花仙子”名列第三十一名。

蜡梅登上大雅之堂，或许与北宋王直方的极力推崇有直接关系。

王直方（公元1069-1109年），字立之，高祖曾为宰相，世代仕宦，为名门望族。在优厚文人的宋代，王直方这样的儒雅高富帅，想不出名都难。但他娶了宋皇族的宗室女为妻，按照宋代惯例，则很难在仕途上取得进步。跟大家的想象完全不同，宋代的皇亲国戚不仅不会凭借“官家”（指宋代皇家）的宠爱飞黄腾达，反而是被严格限制的。仕途受阻，诗酒交友便更为热心，王直方家养花大有名气，养歌伎也很有名气。王直方有别墅园林在首都汴京（今河南省开封）城南，元祐年间，苏轼、黄庭坚、陈师道等大咖及其门下文士尝集会其中，颇为一时之美谈。

王直方号归叟，有《归叟诗话》六卷，已早佚失。后人辑佚为《王直方诗话》一卷，其中载曰：

蜡梅，山谷初见之，作二绝。

一云：“金蓓锁春寒，恼人香未展。虽无桃李颜，风味极不浅。”

一云：“体熏山麝脐，色染蔷薇露。披拂不满襟，时有暗香度。”

缘此蜡梅盛于京师，然交游间亦有不喜之者。余尝为作解嘲云：“纷纷红紫虽无韵，映带园林正要渠。谁遣一枝香最胜，故应有客问何如。”

“山谷”是指黄庭坚，黄庭坚字山谷。黄庭坚可能是最早为蜡梅赋诗的文人，他甚至由此被认为是“蜡梅花神”。推究起来，这两首诗应该是黄庭坚在王直方的私家园林中得见蜡梅花而作的。从王直方记载说“此蜡梅盛于京师，然交游间亦有不喜之者”来看，当时，蜡梅花的接受度还不是太高。但是王直方是非常喜爱蜡梅花的，认为蜡梅花“一枝香最胜”，不遗余力地颂赞褒扬，还不断地邀请诗友吟唱，扩大影响。

王直方还曾赠送蜡梅花给友人晁补之，晁补之赋诗五首表达谢意。晁补之《谢王立之送蜡梅五首》诗曰：

未教落素混冰池，且看轻黄缀雪枝。

越使可因千里致，春风元自未曾知。

恐是凝酥染得黄，月中清露滴来香。

定知何逊牵诗兴，借与穿帘一点光。

上林初就诏群臣，紫蒂同心各自新。

谁见小园深雪里，破春一萼更惊人。

诗报蜡梅开最先，小奁分寄雪中妍。

水村映竹家家有，天汉桥边绝可怜。

去年不见蜡梅开，准拟新年恰恰来。

芳菲意浅姿容淡，忆得素儿如此梅。

从“轻黄”“紫蒂”“雪枝”“深雪”等关键词推想，诗人对于蜡梅的喜爱之情是溢于言表的，而且，也由此深婉地表达了对于友人赠送蜡梅的感念。第五首的结尾两句尤其为人称道，“芳菲意浅姿容淡”是说对于蜡梅花的审美取向是淡雅为尚的，冲和自然，不追求大红大紫，不希冀芳香浓烈。下一句中的“素儿”是主人王直方家的歌伎的名字。黄庭坚有首《定风波》词里也有“素儿歌里细听沈”的歌咏。晁补之这五首诗的结句“忆得素儿如此梅”一语仿佛神来之笔，把全部五首诗彻底扭转，写花如美人，美人如花，意密密情痴痴，一往情深。

蜡梅花开，是淡雅的黄色，故而蜡梅有黄梅、金梅的别名。王直方的友人，江西诗派的著名诗人陈师道写有《黄梅五首》：

异色深宜晚，生香故触人。

不施千点白，别作一家春。

旧鬓千丝白，新梅百叶黄。

留花如有待，迷国更须香。

冉冉梢头绿，婷婷花下人。

欲传千里信，暗折一枝春。

黄里含真意，春容带薄寒。

欲知谁称面，遍插一枝看。

花里重重叶，钗头点点黄。

只应报春信，故作著人香。

陈师道诗里说，蜡梅“异色”“生香”，可见作者对于蜡梅原先并不熟悉——“千点白”则透露，陈师道是知道白梅的，这是拿白梅与蜡梅对比。而诗里“一家春”“一枝春”的说法是用典。典出南北朝时北魏陆凯《赠范晔》：“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当然，陆凯《赠范晔》诗里的应该是梅花而不是蜡梅花。

江西诗派的晁冲之也是王直方私家园林的座上嘉宾。晁冲之《过王立之故居》有曰：“此地与君凡几醉，年年同赋蜡梅诗。”据此看来，王直方家的蜡梅诗会是当时的文人盛会，且诗会“年年”。但从这首诗的题目看，晁冲之写此诗时，王直方已经去世。晁冲之另有一首《感梅忆王立之》诗曰：

王子已仙去，梅花空自新。

江山余此物，海岱失斯人。

宾客他乡老，园林几度春。

城南载酒地，生死一沾巾。

这是一首凄怆深沉的悼念诗。王直方去世时年仅四十一岁。斯人已去，梅花空自寂寞开放，回想曾经的载歌载舞、饮酒赋诗，晁冲之感念与友人生死异途，不由伤心流泪。

而尽管晁补之《谢王立之送蜡梅五首》诗里说蜡梅花开时节会有“小园深雪”，蜡梅也大都在腊月开放，但“蜡梅”不是“腊梅”。一般而言，说到腊梅，是指向在腊月开放的寒梅、冬梅，其所表达的是梅花——仿佛只是区别于春梅。

但“腊梅”的说法倒是早于“蜡梅”的，而古人诗文中的“腊梅”是否是指蜡梅或兼指蜡梅，并不能肯定。在唐诗中，便出现了“腊梅”。如，唐代薛逢《奉和仆射相公送东川李支使归使府夏侯相公》有曰：“寒柳翠添微雨重，腊梅香绽细枝多。”唐代崔道融《江上逢故人》有曰：“故里琴樽侣，相逢近腊梅。”

而有些诗人也是“蜡梅”“腊梅”并不认真区分的。如南宋诗人何应龙的《腊梅》诗曰：

晴日烘开小蜜房，紫檀心里认蜂黄。

一冬不被风吹落，却讶江梅易断肠。

从“小蜜房”“蜂黄”可以断定，他吟咏的一定是蜡梅花！无独有偶，戴复古《腊梅二首》所写也是蜡梅：“天寒好风日，清香透窗纱。谁知蜜脾底，有此返魂花。篱菊抱香死，化入岁寒枝。依然色尚黄，雪中开更奇。”

北宋王安中曾师从苏轼、晁说之，他的《蝶恋花·剪蜡成梅天著意》是细腻歌咏蜡梅花的开创之作，词曰：

剪蜡成梅天著意。黄色浓浓，对萼匀装缀。百和薰肌香旖旎。仙裳应渍蔷薇水。

雪径相逢人半醉。手折低枝，拥髻云争翠。嗅蕊捻枝无限思。玉真未洒梨花泪。

词的上阕写蜡梅花巧夺天工，薰香旖旎，情态可爱，或有蔷薇的芬芳香气可堪比拟。下阕由花及人，人花相映，写美人，写相思，纸短情长。

更为推崇蜡梅花的，还有北宋潘良贵《蜡梅三绝》：

孤芳移种自仙家，故着轻黄映日华。

举世但知梅蕊白，不知还有蜡梅花。

旦评人物尚雌黄，草木何妨定短长。

试问清芳谁第一，蜡梅花冠百花香。

枝头疏蕊吐檀心，借日娇黄色浅深。

却倩江梅来作伴，要看明玉间良金。

江梅，图片来自网络

作为对比映衬，诗里写了白梅花，也就是“江梅”，可以算是“明玉”，但蜡梅花是“良金”，更胜一筹。毫无疑问，潘良贵看来，“蜡梅花冠百花香”，花中第一是“清芳”的蜡梅花啊！

南宋王质《西江月·蜡梅》词曰：

轻蜡细凝蜂蜜，薄罗深压鹅黄。玉容纵不似何郎。也在百花头上。

试看眉间一点，全如瓶里孤芳。明年此日趁鹓行。记取今朝胜赏。

词里的“何郎”是指何逊——何逊是南北朝时南朝齐、梁间的文学大家，他喜爱梅花、歌咏梅花为人称道，以至于留有“何逊梅花”的典故，甚至后世文人直接把梅花称为“何郎花”。这首词里的“玉容纵不似何郎”是指蜡梅花的仙容玉貌是与梅花不同的。而下一句则更可见当时的人们对于蜡梅的“胜赏”——认为蜡梅花“也在百花头上”，是堪称百花第一的名花。

而南宋唐仲友写有《蜡梅十五绝和陈天予韵》组诗，一口气和诗十五首，唐仲友是写蜡梅诗最多的诗人。其中摹写蜡梅花的形态、色泽说“紫橐深贮香无限，金缕初裁稳称身”，模拟蜡梅花的香气说“山麝时时暗袭人，蔷薇露湿满枝春”，都可谓曲尽其妙。

这样深受宋代文人喜爱推崇的蜡梅花，贵州也是重要的原产地之一。近年见于报道的有毕节九洞天风景区“长约七公里的峡谷间”的大量野生蜡梅花，荔波万亩野生梅花等等。南宋范成大《范村梅谱》记录蜡梅品种说“凡三种，以子种出，不经接，花小香淡，其品最下，俗谓之狗蝇梅。经接，花疏，虽盛开花常半含，名罄口梅，言似僧磬之口也。最先开，色深黄如紫檀，花密香浓，名檀香梅，此品最佳。”他罗列了三个品种，狗蝇梅、罄口梅和檀香梅。

而贵州毕节九洞天风景区等地野生的蜡梅花，属于狗蝇梅，也即“九英梅”（这是谐音转化成的名字）。而实则九英梅在贵州的分布很广，尤其是会沿山涧、河流两岸蔓延生长，这个时节，寂寞的山间，九英梅脉脉开放，徒步乡野，或可细嗅其芬芳，瞥见其绰约，惊叹其素雅，感念其清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