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大暑。
“暑,热也。”《诗经·小雅·四月》有“六月徂暑”一语,徂(cú)暑,意谓盛夏的开始。“六月徂暑”,现在已是阴历六月,进入盛夏。而今天是大暑节气,现正处于“热在三伏”时节,“大暑”,意味着炎热夏天的极致。
“大暑”作为一个词语,最早出现在《山海经》里。《山海经·大荒西经》有曰:“有寿麻之国……爰有大暑,不可以往。”晋代郭璞注解说:“言热炙杀人也。”
而“大暑”作为节气,则始见于《淮南子》。《淮南子·天文训》有曰:“……加十五日,指未,则大暑,音比太蔟。”意思是,从小暑再加十五天,(北斗七星的)斗指向“未”这个方位,就是大暑节气了,与十二律中阳律的第二律“太蔟(cù)”相对应。西汉汉武帝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制订的《太初历》,完整吸收了《淮南子·天文训》所载的这套干支历的节气,作为指导农事的历法补充。《淮南子·天文训》所记二十四节气的名称、顺序,与现今通行的二十四节气已完全相同(只是二者所选择的始点、终点不同)。
后世,明确写大暑的文学作品并不多,直至唐朝才有改观。
网上被传为元稹作品的敦煌文献《咏廿四气诗》组诗,严谨考据认定其写作、抄录于唐代,原卷署名为“卢、元相公”。其中的《咏大暑六月中》诗曰:
大暑三秋近,林钟九夏移。桂轮开子夜,萤火照空时。
苽菓邀儒客,菰蒲长墨池。绛沙浑卷上,经史待风吹。
这首诗与组诗中的其他诗歌对比,书卷气特浓,就像某些高度酒,很上头的感觉。比如第二句中的“林钟”,用典冷僻,不加以解释,很难理解。《吕氏春秋·音律》有曰:“林钟之月,草木盛满,阴将始刑。”东汉高诱注解说:“林钟,六月。”下边的那个“九夏”也不好理解,“九夏”其实至少有两个意思,一是指古乐,二是指夏天。作者因本句已用“林钟”典,便由“钟”为乐器而生发想象,进而用古乐曲名“九夏”之说来对上一句里的“三秋”,一语双关,显得很机警巧妙——但也很费解烧脑。
关于大暑节气的物候,《太平御览》曰:“大暑之日,腐草为萤。后五日,土润溽暑。后五日,大雨时行。”而这首《咏大暑六月中》仅仅以“萤火照空时”回应了“腐草为萤”的说法,其他二候,没有关照。
非但如此,作为节气诗《咏大暑六月中》的后四句,还集中出现了“儒客”“墨池”“浑卷”“经史”等物象,这显然是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节奏啊!你这还算是一首正经的节气诗吗?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因为高考临近呗。
影视作品中的科举考试,图片来自网络
唐宋时代,科举制度已较为完备。大暑节气,离乡试已不远。乡试,唐宋时称“乡贡”“解试”。由各地州、府主持考试本地士子,一般在阴历八月举行,故又称“秋闱”。推算下来,大暑离秋闱,仅仅还有两个月时间,大致类同现今的高考倒计时六十天誓师了,所以,大暑简直就是古代读书人的备考节。
因此,读书人一到大暑节气,便立即想到三秋即至,除了有诗人的敏感敏锐之外,可能也是高考压力山大的应激反应。
始建于南宋的江南贡院,是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大、影响最广的科举考场。图片来自网络
理解了这一点,我们再来读读唐末诗人徐夤(yín)的《萤》,其诗曰:
月坠西楼夜影空,透帘穿幕达房栊。
流光堪在珠玑列,为火不生榆柳中。
一一照通黄卷字,轻轻化出绿芜丛。
欲知应候何时节,六月初迎大暑风。
该诗所歌咏的是萤火虫,对应大暑的物候。诗的结句说明,这正是六月初,大暑时节。但为什么作者偏偏要写萤火虫去照亮书卷上的文字呢?据史料记载,徐夤同学曾屡试不第,不第屡试,但还好,好像那时候并不强调应届生身份,且被冒用成绩的可能性也不大。唉,看来,徐夤同学爱学习沉迷于学习不能自拔也是有可能的,但更大的可能还是要苦读备考啊。
而如果徐夤写这首诗的时候已经考上了呢——那啥,谁还没有一(hen)两(duo)回(ci)关于高考的美(e)好(meng)回忆呢。
宋代的模范生曾几,就是写《三衢道中》的那个,“梅子黄时日日晴,小溪泛尽却山行。绿阴不减来时路,添得黄鹂四五声。”曾几写有一首《大暑》诗,或即是他备考时的青春日记。曾几《大暑》诗曰:
赤日几时过,清风无处寻。经书聊枕籍,瓜李漫浮沉。
兰若静复静,茅茨深又深。炎蒸乃如许,那更惜分阴。
曾几还是比较阔气的,不仅可以吃到清凉的水中浸着的瓜、李等水果,关键还在于他复习的地点,是在十分安静的“兰若(rě)”里。什么叫“兰若”呢?“兰若”是指“阿兰若”,梵名Aranya,原意是森林,引申为“寂静处”“远离处”,泛指佛寺。可以推知,曾几是在深山名刹的清修专用房间里攻读“经书”的,而且肯定是“赤日”“炎蒸”之下,更为刻苦努力,珍惜光阴的。
曾几还写有《参云亭晚坐》和《似贤斋竹》二诗,均首句明确写到“大暑”,或与其《大暑》诗作于一时。曾几《参云亭晚坐》诗曰:“大暑不可避,微凉安所寻。云霄非浊世,竹树有清阴。海近风先集,山高日易沈。无因见明月,萤火乱更深。”值得注意的是,曾几的这首诗里,也是点明了大暑时节的萤火虫。而且,他还有一首专写萤火虫的诗,诗题即为《萤火》,诗曰:
浑忘生朽质,直拟慕光辉。解烛书帷静,能添列宿稀。
当风方自表,带雨忽成微。变灭多无理,荣枯会一归。
诗中的“解烛书帷静”一句,叫人不得不想起徐夤《萤》里的“一一照通黄卷字”,也即,萤火虫与书卷、勤奋苦读是联系起来的。诗圣杜甫的《萤火》诗有曰:“幸因腐草出,敢近太阳飞。未足临书卷,时能点客衣。”老杜这是从反面立意的,与之类似,唐代诗人齐己的《萤》有曰:“后代儒生懒收拾,夜深飞过读书帷。”而唐代诗人罗隐的《萤》诗曰:
空庭夜未央,点点度西墙。抱影何微细,乘时忽发扬。
不思因腐草,便拟倚孤光。若道能通照,车公业肯长。
诗中的“车公”是指东晋车胤。《晋书·列传第五十三》中车胤的本传记载了一段他与萤火虫不得不说的故事。原文说:“(车胤)恭勤不倦,博学多通。家贫不常得油,夏月则练囊盛数十萤火以照书,以夜继日焉……甚有乡曲之誉……以寒素博学知名于世。”这就是后世盛赞的“萤囊夜读”。
萤囊夜读,图片来自网络
车胤的萤囊当然是个光芒万丈的励志榜样啦!上述萤火虫诗歌里,均或暗或明地运用了车胤的典故。仔细想想,大暑时节的夏夜里,希冀萤火虫照亮书卷从而使得自己如有神助的,希冀萤火虫照亮自己的人生道路的,肯定不在少数。由是,读书的士人眼里,萤火虫早已不仅仅是萤火虫,而是冥冥中的神秘命运指引,是发奋读书的人生成功之光。
当然,古代也不乏读书、高考无用论者。唐代诗人元结的《登殊亭作》便完全否定了仕宦这条道路。其诗有曰:“时节方大暑,试来登殊亭……谁能守缨佩,日与灾患并。请君诵此意,令彼惑者听。”他认为,当官是天天与灾害祸患为伴,其诗里的“彼惑者”显然是指尚未科举成功的读书人,元结在此如此议论,颇有警醒世人的用意。宋代诗人尤袤的《大暑留召伯埭》诗里,喟叹自己“一官走王事,三伏在道途”,自我否定说,“区区竟何营,汩汩此飘寓。渊明应笑人,有底不归去。”尤袤引陶渊明为镜鉴,大有“归去来兮”退隐山林之感。
而除了读书备考,文人们的大暑节气,还赏花、闻笛、饮酒、吃冰梅……生活还是蛮丰富的。
唐代郑损《琼花》诗有曰:“少年尝记六七月,大暑曾开三五枝。”看来,繁盛美丽的琼花也有晚至大暑时节开放的,让人赏心悦目。
琼花,图片来自网络
宋代黄庭坚《大暑水阁听晋卿家昭华吹笛》诗曰:“蕲竹能吟水底龙,玉人应在月明中。何时为洗秋空热,散作霜天落叶风。”水阁消暑,月下闻笛,意境够美。
宋代郑刚中《大暑竹下独酌》诗有曰:“隆暑方盛气,势欲焚山樊。悠然此君子,不容至其间。”很有“对月成三人”的太白酒意。
明代程敏政的《六月二十二日大暑坐墙西槐树下有作》诗曰:
门外炎光炽,墙西一径开。残阳馀古瓦,凉吹发高槐。
鸟与人俱乐,诗随景自来。无因堪破寂,童子进冰梅。
诗里写天太热了,就是发发呆、看看鸟、写写诗……忽然还有小书童送来酸酸甜甜的冰梅!这也太爽了吧,简直就是空调Wifi西瓜,再加葛优同款沙发啊!
要论潇洒,大暑诗词,我评元代尹志平的这首《西江月·九夏天长暑热》为第一。其词曰:
九夏天长暑热,三秋山后清凉。一川禾黍正苍苍。了见西成有望。
论甚天涯海角,尽他关外山荒。目前无事即仙乡。且恁随缘豁畅。
注意,这个尹志平与金庸小说中的那个毫不相干哦。全真道第六代掌教宗师尹志平为他的这首词自注说:“时在天长,正当大暑。归山后,恰值三秋,因事而作。”从注释可以看到,他是有感而发,有为而作。而且,从词的内容上看,禾黍苍苍,丰收在望,这算是大暑节气诗词向农事的回归。再有,眼前无事即神仙,无为、随缘的思想也很洒脱——胸中有天下,眼里有作物;感知节序演进,看遍人世繁华;不必随缘已随缘,不是神仙赛神仙。
嗯,就这样,从今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关心粮食和蔬菜,面朝大海,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