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历七月七,向来很神奇,神奇到可能你根本想不到。
七月七居然是个仙人集中出没的日子。
唐代欧阳询主持编撰的《艺文类聚》里记载了好几起发生在七月七日的亮眼“仙人秀”。《艺文类聚》引《列仙传》曰:“陶安公者,六安铸冶师行火者。朱雀止冶上,曰:‘安公,冶与天通。七月七日,迎汝以赤龙。’”文中的“六(lù)安”别称“皋城”,是指现安徽省六安市。故事说六安的打铁师傅陶安公得到朱雀所传来的佳音,大约是他的技艺太高超了,“冶与天通”或许要“巧夺天工”了,于是在七月七日要乘坐一条红色的龙升天成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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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人王子乔,汉乐府里说他“参驾白鹿云中遨”的,曾在七月七日约见家人于“缑氏山头”。“至时,乘白鹤在山头。望之不得到。”宋代诗人郑文宝《题缑氏山王子晋祠》诗曰:“秋阴漠漠秋云轻,缑氏山头月正明。帝子西飞仙驭远,少右何处夜吹笙。”
《汉武故事》主要内容是写汉武帝为求长生不老而求仙问道的,学界认为成书于魏晋以后。《艺文类聚》引《汉武故事》曰:“七月七日,上于承华殿斋。正中,忽有一青鸟从西方来,集殿前。上问东方朔。朔曰:‘此西王母欲来也。’有顷,王母至。”这就是西王母七月七日会汉武帝故事。为啥西王母所选日期是七月七日呢?《汉武故事》说,“武帝七月七日生于漪兰殿”,那这西王母七月七日会汉武帝不正是个生日party嘛。其实,《汉武故事》的作者认为,汉武帝虔诚求仙,即便没有“飞升”,也是很沾染仙气的,写汉武帝七月七日出生,写西王母七月七日来临,还预先、正式的派青鸟来告知,都是一种暗含的、默认的“仙界许可”。
而故事里,传信的是“青鸟”,后世普遍认为“青鸟”就是西王母的信使。运用这一典故的诗句,大家较为熟知的是李商隐《无题》中的“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但更有味道的句子,当属南唐中主李璟的“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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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诗人文同《牵牛织女》诗有曰:“桂阳有仙人,姓成名武丁。朝为堕人世,人惟识其形。一日语其弟,吾将返青冥。乃曰此七夕,上天呼群灵。织女欲渡河,暂诣牵牛星。诸仙尽还宫,天路罗云軿。吾亦向祈召,当往不得停。”文同此诗所本,是南北朝梁代吴均《续齐谐记》中的一则神仙故事。故事说:“桂阳城武丁,有仙道。谓其弟曰:‘七月七日,织女当渡河;诸仙悉还宫。’”这样看来,七月七日,是仙界的超级大聚会,“诸仙悉还宫”,连陶安公这种新晋仙人也要赶巧在这天升天——但偏偏这天西王母来会见汉武帝,日程安排真够紧的。
东汉崔寔(shí)《四民月令》记载:“七月七日,曝经书。”实则七月七日前后,中原地区连阴雨天气刚刚过去,暑热未消,秋阳正好,宜于曝晒物品,去除潮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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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晋戴逵《竹林七贤论》曰:“旧俗,七月七日,法当晒衣。”名士自有风度,也有七月七日晒肚皮的——东晋名士郝隆用行为艺术阐释了自己“满腹经纶”。《世说新语·排调》记载:“郝隆七月七日出日中仰卧。人问其故,答曰:‘我晒书。’”而现在,我们最经常晒的,大约是朋友圈,呵呵。
东汉崔寔《四民月令》还记载,七月七日“设酒脯时果,散香粉于筵上,祈请于河鼓织女,言此二星神当会,守夜者咸怀私愿。或云,见天汉中,有奕奕正白气,如地河之波,辉辉有光,曜五色,以此为征应。见者便拜乞愿,三年乃得。”《尔雅》解释说“河鼓谓之牵牛”,古人认为河鼓就是指牵牛星。这是最早明确记载七月七日夜间牵牛织女相会的文献。看看,真心愿不易得哦,即便向当时的爱情对偶神牵牛织女求愿得到“征应”,也要“三年乃得”。
《四民月令》“守夜者”“乞愿”的内容,可推测应当与婚姻嫁娶有关。而据传为西汉刘歆所撰的《西京杂记》,则透露出具体的“乞巧”“乞子”等活动。《西京杂记》卷一曰:“汉彩女常以七月七日穿七孔针于开襟楼,俱以习之”。这是后世穿针乞巧的源头。《西京杂记》卷三曰:“戚夫人侍儿……在宫内时……至七月七日,临百子池,作于阗乐。乐毕,以五色缕相羁,谓为相连受。”这则材料里,在“百子池”边搞活动,生殖崇拜的用意很明显;又用丝绳“相连受”,是祈愿受孕生子的巫术仪式化。乞求生子,这也是后世七夕乞巧活动的重要内容。
南北朝梁代留有多首诗歌写七夕穿针。简文帝萧纲《七夕穿针诗》曰:“怜从帐里出,相见夜窗开,针欹疑月暗,缕散恨风来。”这是第三者视角看美人穿针,又代入感很强,体会到了美人的心情意绪。可见作者大约是个多情的暖男、专业的宫体诗诗人,可能也就业余时间当当皇帝吧。上行下效,刘遵诗曰:“向光抽一缕,举袖弄双针。”刘孝威诗曰:“缕乱恐风来,衫轻羞指现。故穿双眼针,时缝合欢扇。”
较有情味的是柳恽的《七夕穿针诗》,诗曰:“代马秋不归,缁纨无复绪。迎寒理夜缝,映月抽纤缕。清露下罗衣,秋风吹玉柱。流景对秋夕,余光欲难驻。”诗歌摹写思妇独自在家为游子缝制寒衣,直至深夜。这样的“七夕穿针”,写思妇怀远的情感,是真切感人的。
唐代诗人王涯《宫词三十首》里写七夕诗曰:“迥出芙蓉阁上头,九天悬处正当秋。年年七夕晴光里,宫女穿针尽上楼。”至唐代诗人和凝的《宫词百首》里,明确写到了“乞巧”,其诗曰:“阑珊星斗缀珠光,七夕宫嫔乞巧忙。总上穿针楼上去,竞看银汉洒琼浆。”至唐代少年诗人林杰生活的公元九世纪三四十年代,七夕穿针乞巧已是民间大流行的网红民俗了。林杰《乞巧》诗曰:
七夕今宵看碧霄,牵牛织女渡河桥。
家家乞巧望秋月,穿尽红丝几万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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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孟元老追述北宋都城东京开封府风俗人情的著作《东京梦华录》卷八“七夕”条说:“……又以绿豆、小豆、小麦,于磁器内,以水浸之,生芽数寸,以红篮彩缕束之,谓之‘种生’……至初六日、七日晚,贵家多结彩楼于庭,谓之‘乞巧楼’。铺陈‘磨喝乐’(指小玩偶)、花瓜、酒炙、笔砚、针线,或儿童裁诗,女郎呈巧,焚香列拜,谓之‘乞巧’。妇女望月穿针;或以小蜘蛛安合子内,次日看之,若网圆正,谓之‘得巧’。”看来,北宋的七夕更为热闹,乞巧也是花样繁多,但其中对于生殖崇拜的痴迷也可见端倪。文中的“种生”自不必再多加解释。而其所谓结网“小蜘蛛”,应该是指“喜蛛”,实际上古人叫做“蟢子”,谐音“喜子”,明显具有意欲“喜得贵子”的祈愿。
汉末应劭《风俗通》记载:“织女七夕当渡河,使鹊为桥。”这是最早的明确的“鹊桥相会”说法,而牛女相会最早在诗歌里明确写到的,是东晋初年王鉴的《七夕观织女诗》。其诗有曰:“牵牛悲殊馆,织女悼离家。一稔期一宵,此期良可嘉。”“稔(rěn)”的本意是“庄稼成熟”,诗中的“一稔”就是指“一年”。结合诗歌题目,我们即可知道,至迟东晋初,人们便把七夕织女牵牛一年一相会安排得妥妥当当了。东晋中期,苏彦《七月七日咏织女诗》有曰:“怅怅一宵促,迟迟别日长。”真是夜短情长啊!
七夕织女牛郎鹊桥会,东晋后历朝历代皆有吟诵。唐代白居易《七夕》诗曰:“烟霄微月澹长空,银汉秋期万古同。几许欢情与离恨,年年并在此宵中。”宋代苏轼《渔家傲·七夕》词有曰:“皎皎牵牛河汉女,盈盈临水无由语。”宋代秦观的《鹊桥仙·纤云弄巧》最为大家叹赏,词曰: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而宋代范成大《鹊桥仙·七夕》词有曰:“相逢草草,争如休见,重搅别离心绪。新欢不抵旧愁多,倒添了、新愁归去。”这是激愤语,从反面立意,说是相见倒不好,因为新愁别离、旧愁相思,远远胜却相聚欢喜!
大家注意到没有,秦观、范成大他们所用词牌叫做“鹊桥仙”啊。那么,谁是鹊桥上的仙人呢?当然是指织女牵牛喽。其实,“鹊桥仙”这一词牌就是专写牛女相会情事的,创始人是欧阳修。欧阳修的《鹊桥仙·月波清霁》当然就是史上第一首《鹊桥仙》了,该词曰:
月波清霁,烟容明淡,灵汉旧期还至。鹊迎桥路接天津,映夹岸、星榆点缀。
云屏未卷,仙鸡催晓,肠断去年情味。多应天意不教长,恁恐把、欢娱容易。
现在,七月七,七夕被作为中国情人节而大加营销。除了织女牵牛之外,另一对著名的七夕情人或许就是唐明皇和杨玉环了。唐代诗人白居易的《长恨歌》里写唐明皇、杨玉环七夕情誓说:“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但这对中国著名情人的结局似乎并不怎么好哦!
我们还是来关注织女牵牛。唐末诗人崔涂《七夕》诗曰:
年年七夕渡瑶轩,谁道秋期有泪痕。
自是人间一周岁,何妨天上只黄昏。
关键是后两句,你品,你细品,对了,人间一年天上一天啊。我们凡人觉得织女牵牛是一年一相会,但其实人家是在天上,那也就是天天下班收工夫妻回家——平凡到幸福的模样啊!嗯,只要你们幸福就好——因此,夜深人静,不要去葡萄架、瓜棚架下偷听了,千百年来这样被偷听,织女牵牛得有多心累啊。
那么,七月七,晒晒东西,看纤云弄巧;七夕,卧看牵牛织女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