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前纪】
安顺自明初建城,迄今已走过了六百三十三年的历程。但安顺建城之前的历史,却可远溯至秦汉乃至春秋、战国时期。如果以安顺建城作为一个历史坐标,那就不难发现:建城之后也即明以后的安顺历史,无论国史、方志,都载之甚明;反之,建城之前也即明以前将近两千年的安顺历史,却显得模糊、混乱乃至缺失。因此,梳理这段历史,弄清其发展、演变的脉络,就是本书不容回避的一大问题。换言之,在叙述安顺建城及其以后的历史之前,我们仍需要弄清:在这块土地上,在安顺作为一座地域性象征的城市诞生之前,这里是什么样貌?曾发生过什么?经历过什么?有过怎样的故事?是何种原因和条件造就了安顺,使之在后来逐渐发展成为一个有“黔中雄郡”之称的区域性地方行政中心?如此等等。
秦汉时期:郡县制下的夜郎国、牂牁郡
贵州地处边陲,在明永乐年间正式建省之前,其地分属云南、四川、湖广等地,而位于黔中腹地的安顺,在贵州建省之前又处于以上三省的边沿地带,故史籍多不见载,或载之甚略,语焉不详。以致其历史、沿革,大多模糊不清,甚而有不少空白。弘治《贵州图经新志》是现存最早的贵州省志。该志“普定卫军民指挥使司”条下,述及其“建置沿革”云:
秦置黔中郡,以其地属之;汉为牂牁蛮地,晋为兴古郡地,唐为罗甸国地……苗蛮所居,号普里部,宋因之。元初内附,置普定县,隶普安路,寻改普定府,隶云南行省,领安顺、永宁、镇宁、习安四州。大德七年(1303年)改普定路,隶曲靖宣慰司,寻改属湖广行省。洪武十四年(1381年)仍置普定府,领州三、长官司六,属四川布政司。
这里,除“秦置黔中郡,以其地属之”一语有误之外,所述大抵不错。秦之黔中郡,位处川、黔、湘、鄂交界之地,与今处贵州腹地的安顺相距甚远,自不可能属之。不过,要理清这其中的脉络,还须从先秦时代说起。
大约在春秋战国时期,在今贵州境域先后兴起了两个古国,一为牂牁国,一为夜郎国。前者因史籍缺载或载之未明,加之又无任何地下发掘物证,故为悬案。后者则多见诸史册,更有一定的考古材料支撑(详见本书《史前纪》),或可作信史。稍有异者,是前人所论,多以今安顺一带为夜郎国(也包括牂牁国)的中心故地,而今学者则据地下发掘物证,认为其中心应在包括今安顺在内的贵州西南部。总之,大约在战国时期,今安顺一地归属夜郎。不过,据《史记》《汉书》等载,至战国末期,夜郎已为庄蹻所灭。《史记・西南夷列传》云:“始楚威王时,使将军庄蹻将兵循江上,略巴、蜀、黔中以西。庄蹻者,故楚庄王之苗裔也。蹻至滇池,地方三百里,旁平地,肥饶数千里,以兵威定属楚。欲归报,会秦击夺楚巴、黔中郡,道塞不通,因还,以其众王滇,变服,从其俗,以长之。”语虽未涉夜郎,但庄蹻尽略黔中以西地属楚,其意甚明。唯“楚威王”应为楚顷襄王之误。《汉书・西南夷两粤朝鲜传》文略与此同。至常璩《华阳国志・南中志》则明言:“周之季世,楚顷襄王遣将军庄溯沅水,出且兰,以伐夜郎,植牂牁系舡于且兰。既克夜郎,秦夺楚黔中地,无路得归,遂留王之,号为庄王……分侯支党,传数百年。”《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亦有“遣将庄豪从沅水伐夜郎,军至且兰,椓船于岸而步战。既灭夜郎,因留王滇池”的记载。其中,“庄豪”应即庄蹻。成丰《安顺府志》更称:“楚庄蹻灭二国,自王于滇,而分侯其支党,于是有夜郎侯、牂牁君,皆姓庄氏。其时,安顺地仍分属于二国焉。”合此诸说,则在秦王朝统一中国之前,原夜郎国已亡之于庄蹻,并归其“支党”统治,但仍保留了夜郎的名号,故有“夜郎侯”的称谓。迨自公元前221年(秦始皇二十六年),秦王力扫六合,并吞八荒,包举宇内,天下一统,分三十六郡而治之。向称南夷蛮地的滇黔边陲,亦未能免。史载,秦统一六国后,命常頞通五尺道,以经营西南。据近人向达《<蛮书>校注》考订,此道起自四川宜宾,经过贵州赫章、威宁而入云南之宣威、曲靖。此道一开,“诸此国颇置吏焉”(《史记》),西南夷地也已纳入郡县制范围了。如成丰《安顺府志》云:“秦开五尺道,置吏南中,有且兰、夜郎二县。因国而置县,不废其君长也。其时牂牁盖复改名且兰矣。秦亡,二县皆废。”换言之,秦王朝虽置有且兰、夜郎二县,但采取的是“因国而置县,不废其君长”的特殊形态,故在秦亡后,二县随废,又回复到原先的小方国(或古国)形态,且兰、夜郎以此复国,此或“汉兴,遂不宾”(《华阳国志》)之意耳。另一方面,继秦而起的刘汉王朝,也因为政权初立,无暇他顾,“皆弃此国而闭蜀故徼”(《史记》),暂时放弃了对西南夷的经营。是以且兰、夜郎并邻近之其他小国,得以在强大的汉王朝之外继续存在。直到七十多年后的汉武帝时期,唐蒙出使南越,品尝到蜀中美食枸酱,由此打听到经夜郎之牂牁江而直抵番禺的线路,欣喜若狂地向武帝献上他的制越奇计。如此,汉政权对西南夷的开发方提上议程。武帝接受唐蒙所献之策后,乃“令蜀通僰、青衣道”,即命人先修通乐山至宜宾的道路,此即所谓“僰道”,以之作为挺进夜郎的准备。
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武帝为经略南方,平定已日益坐大的南越国,特拜唐蒙为郎中将,出使夜郎,以打通自牂牁江而指番禺的进兵线路。唐蒙奉命,率兵千人,加上运送辎重物品的万余人,浩浩荡荡,自“巴蜀笮关入”,会见夜郎多同,厚赐礼品,喻以威德,并“约为置吏,使其子为令”。夜郎周边小邑皆贪图唐蒙礼物,又以为汉道远险,终不能对其发号施令,于是均表示愿听从唐蒙之约,归附汉朝,设置郡县。唐蒙还报后,汉廷依其意,特在夜郎境内设立夜郎县,委多同的儿子为县令,将之划归犍为郡管辖(治所鄨,当今黔西、大方一带)。如此,秦亡后一度游离于中央政权之外的夜郎,乃纳入汉之行政建制。
出于平定南越国的大战略需要,唐蒙出使夜郎成功后,武帝任唐蒙为都尉,督修道路,以治南夷。乃发巴、蜀之卒,“自僰道指牂牁江”,这就是继秦开五尺道之后的又一巨大工程——南夷道的修筑。据今贵州学者考订,南夷道从宜宾起,经川南入贵州之赫章,再到六枝、晴隆等北盘江流域一带。及至道成,沿道并置邮亭。
唐蒙督修南夷道时,因工程艰巨,士卒逃亡,乃以军兴之法征役征粮,引起巴蜀民众巨大恐慌。武帝闻之,命司马相如前往责蒙,并晓喻安抚民众。然相如至时,道已基本开通。相如还报,并建议巴蜀以西邛、筰一带,可仿南夷而置西夷,武帝准之。然耗费无功,二岁不通。此时,西南夷数反,欲发兵兴讨,劳师远征不说,还有北边奴已成肘腋之患。武帝权衡利弊,最后听从公孙之议,罢西夷,独置南夷、夜郎二县一都尉,“稍今犍为自保”,以腾出力量应对匈奴的威胁。
元鼎五年(公元前112年),南越国内发生反汉政变,汉武帝发兵讨之。且兰国因不愿从命出兵,斩杀汉使及犍为太守反,故待元鼎六年(公元前11年)汉军平定南越,即回师灭掉且兰,以其地置牂牁郡,吴霸为太守,郡治即今安顺南郊之宁谷镇一带。夜郎侯因及时归附,并随还朝之军入朝,非但未受责,反获封夜郎王并赐之以“夜郎王印”。自此,安顺一地始正式纳入汉朝的郡县制中。这是安顺首次成为中央政府治下的一个地方中心,担负起地方行政中心的功能。因此,牂牁郡的建立,对于推动和促进早期境域内的开发,以及地方民众与外界的交流等,都具有不容低估的意义。
西汉牂牁郡辖十七县(东汉辖十六县,无都梦),约为:故且兰、镡封、鄨、漏卧、平夷、同并、谈指、宛温、毋敛、夜郎、毋单、漏江、西随、都梦、谈槁、进桑、句町等,总约二万四千多户,十五万三千余人。其地域涵盖之广,与后之行省几无差別,如咸丰《安顺府志》所言:“两汉牂牁之郡,几有贵州之全,规云南四之一,粤南五之一。”换言之,今贵州全境,几囊括无遗矣。作为中央王朝政府在贵州设立的最早和最大的行政中心,牂牁郡的建立,不仅是安顺,也是贵州历史上一件划时代的大事,是贵州有行政建制之始的一个重要标志。
过去,对于牂牁郡的首府“故且兰”遗址所在地,史学界一直存有不同看法,主要有福泉、黄平、贵定、凯里诸说,但近年来的考古资料却对此提供了新的证明。据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后贵州考古界多次的调査、清理和发掘,在今安顺市西秀区宁谷镇一带,不仅发现了以百数计的汉墓群,更发现有面积高达四五万平方米的建筑居住遗址和规模可观的瓦窑烧造遗址五座,另有铜车马、刻有“长乐”“未央”字样的瓦当等规格较高的出土物,其规模之大,等级之高,在贵州绝无仅有。据此,贵州考古界、史学界多倾向认定:宁谷一带,很可能就是西汉之故且兰遗址,亦即两汉群舸郡首府所在地。
安顺宁谷出土的汉墓
宁谷汉墓遗址中出土的瓦当,上有清晰的“长乐”“未央”字样
唐蒙任都尉期间,其治下二县诸部族尚能称服,唯夜郎竹王桀骜不驯,唐蒙乃斩杀竹王,另立他族为侯。此举给后任的牂牁太守吴霸留下了后患。吴霸甫到任,就遇到一件棘手之事:众多夜郎之民纷聚城外,向其抱怨控诉,言被斩竹王非血气所生,要求立其后嗣。吴霸上奏获准立祠,并表封其三子为侯,死后配享父祠。此即夜郎之有竹王三郎神庙的来由。
此后,便形成了牂牁郡与夜郎国并存的一段特殊时期,历八十年之久。这一方面得益于吴霸这样颇具贤能的官员,另一方面也与西汉政权在少数民族地区所采取的怀柔政策有关。如《汉书・食货志》载:“置初郡十七,且以其故俗治,无赋税。”这是非常重要的两条:一方面遵重各部族的风俗习惯,按照他们的传统方式来进行治理;同时,除了象征性地纳贡之外,不向老百姓征收赋税,既无徭役,又无兵役,百姓负担不重,所以容易趋于稳定。
距吴霸任后数十年,约在成帝河平年间(公元前28一前25年),此时的夜郎王兴,与相邻的句町、漏卧两邑为争夺土地、人口,摩擦不断,乃至举兵互攻,争斗不已。牂牁太守请发兵诛之。朝廷以为道远不易,乃派太中大夫张匡持节前往调解,以平息争端。但夜郎王兴恃强跋扈,非但不听从调解,反而命人刻汉使木像立于道旁,用箭射之,以示对朝廷的轻蔑。朝廷闻报,拟俟机兴兵。大将军王凤遂荐陈立为牂牁太守,命其临机处置。陈立到郡后,先派人劝谕夜郎王兴,兴不从命,陈立乃亲自出马,仅带数十名随从来到且同亭召见夜郎王兴。兴率数千人至,并与追随他的数十位部落首领入见。陈立历数其罪后,果断将兴斩杀。随兴入见的诸首领皆称道服从。句町、漏卧二邑长闻之,亦表示顺从。唯兴之岳父翁指不服,乃策动兴子邪务并胁迫其近旁二十二邑共同反汉。陈立就地招募士卒平叛,断其粮道,绝其水道,又“纵反间以诱其众”,终将翁指之乱平息。至此,牂牁郡取代夜郎国,结東了郡国并存八十多年的历史,存在了至少二百年的夜郎国,从此落幕,彻底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