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历七月十五日是中元节,而还有正月十五日是上元节,十月十五日为下元节,也就是说,实际上有“三元”节。清代赵翼《陔余丛考·天地水三官》曰:“其次正月、七月、十月之望为三元日,则自元魏始。”文句中的“望”一般是指每月的十五日,所谓“元魏”指北魏(386年—534年),是南北朝时期北朝的第一个王朝。按照赵翼的说法,中元节的历史大约有一千五六百年了。
但“三元”实则是道家理论,道家称天、地、水为“三元”,也称“天地水三官”。宋代张君房《云笈七签·元气论》说:“夫混沌分后,有天地水三元之气,生成人伦,长养万物。”这显然是对于宇宙起源、生命起源的一种解释,充满了对于神秘起始点的虔诚崇拜——因此,道教最高天神被称为“元始天尊”也就可以理解了。
道教最高天神“元始天尊”。图片来自网络
而“三官”崇拜也较早见诸史册,“三官手书”的说法最早见于曹魏时代。《三国志·魏志·张鲁传》裴松之注引三国之魏国鱼豢《典略》曰:“请祷之法,书病人姓名,说服罪之意。作三通,其一上之天,著山上;其一埋之地;其一沉之水。谓之‘三官手书’。”这大约是说,可以向天地水三官祈祷来治病,但首先“病人”要“服罪”,并分别投寄认罪书一封。回到“中元节”话题上来,以“三元”对应“三官”,则中元对应地官,因此,中元节又被称为“地官节”。
再往上追溯,“中元”作为帝王纪年或年号的历史则更长久。《汉书·景帝纪》有“中元年夏四月……”的记载,至《后汉书·光武帝纪》则明确说:“中元元年春正月……”《宋书·志·礼(一)》有曰:“魏明帝初,司空王朗议‘古者有年数,无年号,汉初犹然。或有世而改,有中元、后元。’”这表明,“中元”一词的最早出现,应该是在汉初。
但迟至唐朝,中元节才大放异彩。唐代诗人王建有首《宫词》诗曰:
灯前飞入玉阶虫,未卧常闻半夜钟。
看著中元斋日到,自盘金线绣真容。
诗以细腻笔触写秋虫唧唧,夜半钟声,凄清冷寂;在这样的烘托下,美丽宫女于孤寂灯下做女红,“绣真容”,为“中元斋日”做准备。深究下去,其所绣之“真容”以“金线”为之,显然不会是她自己所用、所有,而是皇家中元节盛大祭祀的崇拜对象——或为老子的肖像,或为李唐皇家列祖列宗之肖像——唐朝的中元节为皇家典祀,由此可窥见一斑。而唐代的状元公崔元翰《奉和圣制中元日题奉敬寺》诗有曰:“妙道非本说,殊途成异名。圣人得其要,俱以化群生。”其诗题目中的“奉和圣制”,是指“奉命唱和当今圣上(皇帝)的诗作”;而诗中的“圣人”,当然就是指老子。
道家学派创始人老子。图片来自网络
老子是道家学派创始人和主要代表人物。《史记·老子韩非列传》曰:“老子者,楚(国)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聃。”李唐王朝上追老子为始祖,尊崇道教,这是王建这首《宫词》等诗歌的大背景。
显然,这样的大背景下,唐朝的中元节本质上就是个“修仙节”了。记在唐代诗人严维名下的有这样一首著名的联句诗,正是中元节大谈修仙了道的盛会记载。这首《中元日鲍端公宅遇吴天师联句》诗曰:
道流为柱史,教戒下真仙。--严维
共契中元会,初修内景篇。--鲍防
游方依地僻,卜室喜墙连。--谢良辅
宝笥开金箓,华池漱玉泉。--杜弈
怪龙随羽翼,青节降云烟。--李清
昔去遗丹灶,今来变海田。--刘蕃
养形奔二景,炼骨度千年。--谢良弼
骑竹投陂里,携壶挂牖边。--郑概
洞中尝入静,河上旧谈玄。--陈元初
伊洛笙歌远,蓬壶日月偏。--樊珣
青骡蓟训引,白犬伯阳牵。--丘丹
法受相君后,心存象帝先。--吕渭
道成能缩地,功满欲升天。--范淹
何意迷孤性,含情恋数贤。--吴筠
本联句诗,当是写成于安史之乱前的,而参与联句的达14人之多,皆为一时名流,可见此次中元节聚会之盛大。“端公”是唐朝人对侍御史的称呼,题目中的“鲍端公”是指当时担任御史大夫的鲍防,是第二位联句作者。题目中的“吴天师”是指最后一位联句的吴筠。吴筠大名鼎鼎,唐玄宗曾多次征召,也曾“待诏翰林”,说吴筠为“大唐第一道士”似乎都不足以反映他的声望。有这样的“天师”现身,大谈修炼、“升天”等似乎更显真切。
唐代卢拱《中元日观法事》诗有曰:“西孟逢秋序,三元得气中。云迎碧落步,章奏玉皇宫。”可见当时道观每于中元节举行法事,为世人瞩目。令狐楚《中元日赠张尊师》诗有曰:“寂寂焚香在仙观,知师遥礼玉京山。”李商隐的《中元作》也说“中元朝拜上清回”。
唐诗中关于中元节的诗歌,也有涉及情爱的绮丽表达。如李郢的《中元夜》诗曰:“江南水寺中元夜,金粟栏边见月娥。红烛影回仙态近,翠鬟光动看人多。香飘彩殿凝兰麝,露绕轻衣杂绮罗。湘水夜空巫峡远,不知归路欲如何。”诗里,除了“月娥”明指嫦娥,还以“湘水”指代湘水女神,以“巫峡”暗指巫山神女。再如薛能的《吴姬十首(其十)》诗曰:“身是三千第一名,内家丛里独分明。芙蓉殿上中元日,水拍银台弄化生。”前两句,是化用了白居易《长恨歌》“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的诗意;后两句,也容易让人联想起“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宋代,因袭唐朝风俗,中元节也是皇家重大节庆。宋初王仲修的一首《宫词》诗曰:
殿阁新秋气象清,玉阶露冷半雕冥。
六宫最重中元节,院院烧香读道经。
他所说的“六宫最重中元节”当不虚,但“六宫”却不是他能走到的地方,故而“院院烧香读道经”应该是他的脑补——也或许是他藉由民间中元节盛况而对皇宫禁中中元节情景的推测。宋代吴自牧《梦粱录》卷四记载中元节说:“禁中车马出攒宫,以尽朝陵之礼。及往诸王妃嫔等坟行祭享之诚。后殿赐钱,差内侍往龙山放江灯万盏。”
但宋代文人,更为集中地把中元节过成了贺寿节,特别是为位高权重的宰相庆贺寿诞。较早的相关诗歌是魏野《寇相公生辰二首》:
岳渎精英气,来钟积庆门。
何时生上相,明日是中元。
仙药宁无种,灵椿别有根。
宁期三入后,一品见玄孙。
“寇相公”是指北宋名相寇凖。魏野这首诗的三、四句明确说,寇凖的生日恰巧是中元节。寇凖爵封莱国公,故后人多称“寇莱公”。因此,宋人诗词中,“莱公”也成了典故。黄维之《寿益垣丙午中元日生》有“莱公少避中元日”之语。唐士耻的《代人上谢丞相生朝》也说,“阅说中元生上相,莱公勋业无以尚……莱公比公应少歉,初度差公四日期。”
而郭应祥的《踏莎行·自昔中元》词有曰:“自昔中元,多生上相……他年端合扶鸠杖。”后来,王义山有首《临江仙》则首句即是“明日中元生上相”。
黄公度《贺陆盐允济二首》诗曰:“商飚送喜满华轩,乔岳锺灵积庆门。天上台星对南极,人间佳节是中元。一时闽越看前辈,千载机云见远孙。香火祝公如卫武,他年勋业照乾坤。”诗里的“台星”指“三台星”,对应人间位极人臣的“三公”;诗里的“南极”是指“寿星”“南极仙翁”,为祝福健康长寿常用语。由此,中元节由敬神、祭祖等节日,慢慢地也被认为是“人间佳节”。
古时的中元节集市,图片来自网络
宋代范仲淹的《中元夜百花洲作》有曰:“百花洲里夜忘归……一笛吹销万里云,主人高歌客大醉。客醉起舞逐我歌,弗舞弗歌如老何。”中元节还原成了文人的诗酒歌舞聚会。
杨万里的《中元日午》更为潇洒、闲适、高雅,其诗有曰:“今朝道是中元节,天气过於初伏时。小圃追凉还得热,焚香清坐读唐诗。”园圃纳凉,焚香清坐,手捧诗卷,浸润书香,果然令人无限向往。
明代何景明《中元节有感》诗有曰:“去岁中元节,朝陵百职同。严趋神路左,遥拜孝园东。”这是追述去年中元节的皇家祭祀活动。李东阳《己亥中元陪祀山陵道中奉和杨学士先生韵》也有“十年三赴四陵朝,又逐诸公一举镳”的诗句,所说也是参与皇家祭祀的荣耀。
写诗最多的“法天隆运至诚先觉体元立极敷文奋武孝慈神圣纯皇帝”清高宗爱新觉罗·弘历,就是乾隆,有一首《中元观河灯》诗曰:“太液澄波镜面平,无边佳景此宵生。满湖星斗涵秋冷,万朵金莲彻夜明。逐浪惊鸥光影眩,随风贴苇往来轻。泛舟何用烧银烛,上下花房映月荣。”乾隆诗中的“无边佳景”,有星光闪烁,莲花灯流光溢彩,惊飞的鸥鹭,芦苇在风中摇曳,月下花前,人影婆娑……哇,今夕何夕,中元佳节!
佛教的盂兰盆节也是阴历七月十五日,也称“盂兰盆会”“盂兰盆斋”或“盂兰盆供”(梵文为解倒悬之意),佛门信众会进行求佛救度亡人的拜忏、放焰口等宗教祭祀。而各地民俗,也大多有阴历七月十五日前后祭祀祖先神灵、亡故亲人等慎远追终活动。“放河灯”是较常见的,萧红《呼兰河传》也写了这个民俗:“七月十五是个鬼节……这一天若是有个死鬼托着一盏河灯,就得托生。”1998年的台湾闽南语动画电影《魔法阿妈》,是集中反映中元节民间信仰和民俗的优秀作品。
明代诗人边贡《中元见月》诗曰:
坐爱清光好,更深不下楼。不因逢闰月,今夜是中秋。
看到这首诗时,心里不由猛地一震:今年也是“闰月”年啊!是呢,要不是因为闰月的话,这中元节夜晚皎洁的月亮就该是中秋月了。真是让人三叹,“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